凌寒梅的伤口并没有结痂,她是被一层厚厚的壳包围起来了,坚硬得不像是一个女人。她像是没有了泪腺,眼泪早就流干了,心是空的,除了风声什么声音也没有。现在能够了解她、包容她、抚慰她、呵护她的,只有小她一岁的吴天琪了。可他与老陈、与自己之间,是亲密无间的生死与共的战友,他们彼此都不会有非分之想,她目前也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可是,她真的需要找一个知心的人倾诉一场,伏在一个肩膀上痛哭一晚。
她的内心依然是脆弱的。她房间的门是半开着的,似乎在等着什么人。她的眼神飘飘忽忽的,不时地飘向窗外,也似乎在捕捉着什么身影。以往,吴天琪会突然出现在这小巷深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要向她汇报工作,传递情报。干他们这一行的,时空观念常常是不存在的。
吴天琪离开何家馆之后,一直在街头徘徊,不知不觉中,他就来到了浣纱江边,他喜欢这条江,喜欢江中的流水,江上的风。风生水起,不知是风带着水,还是水带着风,风与水总是那样的密不可分。
站在江边,吴天琪不经意间又想起了那激情燃烧的峥嵘岁月,也是相濡以沫的艰难时光。那时候,游击队在山地作战,由于敌人的封锁,山里吃盐也很困难,战士们挖到野笋,壳一剥,就这样生吃,拔到野菜,拿它到溪水中洗一洗,就放在嘴里咀嚼,偶尔捉到溪涧里的小鱼,用火烤熟后也是淡吃,连鱼刺鱼骨头都嚼烂了硬着头皮吞咽下去。
幸亏土生土长的陈啸天懂得熬硝盐。陈队长亲自动手,把挖来的旧墙砖放在大木桶中用水浸泡,然后把水澄清,熬干,就得硝盐。这种盐实在很难吃,味苦,因为它含有很多芒硝。芒硝山民用来做火药,所谓“一硝二磺三木炭”。陈天啸小时常与伙伴们到旧墙脚去找长在砖上的针状白毛,用鸡毛把它扫在纸上,这就是芒硝。把芒硝拌以研成粉末状的木炭,用火一点,只听噗的一声,它们就化成一股青烟,能把人吓一跳,如果靠得太近了,还会弄成个黑脸包公。
吴天琪始终感到有一团棉花塞在胸口,堵在咽喉,想起患难与共的战友踏上了不归路,想到了他的遗孀正在受煎熬,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犹豫了一阵子,他还是朝凌寒梅的住处走去。
对吴天琪的到来,凌寒梅并不感到特别的奇怪,他迟早会来的。不过,她心里还是格登了一下。她并没有转过身来,顾自对着镜子梳妆,兰花指挑一点,轻轻地一抹,嘴唇就红了,像一片小小的红枫细叶,眉毛也黛了,柳叶一般隐入鬓际。一直过着以泪洗脸的日子,现在她开始化妆,并不是要去执行什么任务,也不是出于女人爱美的天性,深更半夜的还要去参加舞会什么的,而是代表着一种心境,一种姿态,作为一名红色特工,作为暨阳县党组织的负责人,她感到自己肩头的责任重大,总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形势所逼,她必须振作起来。
他闻到了一抹淡香飘逸过来,说来也奇怪,她并没有用香水,这清香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蓦然省悟,原来是她与生俱来的体香,只有空谷中的幽兰或林子里的野梅才会有这种淡淡的香气。
她转过身来,脸上是平静的,眼角没有泪痕,更没有扑到他肩头痛哭的冲动。显然,经过这段日子的梳理,她已经接耐男人被害的残酷现实。
他忽然提议是不是去老陈的坟头看看,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她说,入土为安,还是让他安安静静地睡吧,不要去打扰他。她提议去临江轩茶楼喝茶,他问是不是又有了新的任务,她摇了摇头,说,就喝杯茶。
午夜的江边月白风清,出奇的幽静。茶楼里空荡荡的,他们在临窗的桌子上坐下,这里可以看到月色迷蒙的江天一色的美景。他向服务生要了两杯绿茶,她说,还是来杯红酒吧,于是,他们上了红酒。
月光并不像毛茸茸的阳光,它很妩媚,很宁静,就像一个梦境,氤氲在江面上。因为一杯红酒,又调出了些许温暖,成为一幅暖色的风景。然而,这只是表面的,对凌寒梅来说,它只能是一杯血色的泪。她忽然问他,这酒杯里有什么?
他说,红酒。
她说,你不觉得它是泪么?
他沉默不语。
她说,你不觉得它是血么?
他依然沉默不语。
她幽幽地说,里面有一条蛇,它衔着绯红的花朵,衔来了他的梦境。
他这才开口,你说的是冯至的诗。
她断然否定,不,我说的是陈天啸。他的灵魂化作了杯弓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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