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海并不老,他的身影出现在弄堂口,河埠头,带着风,看上去显得有些高,有些瘦,有些弱不禁风。他是从陈家大院出来的少爷,像一根黑头火柴,在阳光下或灯火中头部会泛红。如果他跑得快,冲出一条小径来,火柴就会在空气中擦燃,被阳光点着,那时老海就会燃烧起来,黑头火柴就成了红头火柴。老海站在临河的埠头,河边的杨柳见了他就无风自动,真是的,没有风舞什么。
老海不去管杨柳摆不摆风,跳不跳舞。他的目光落在远方,很快又收回来了。他在急切地寻找藏在芦苇丛中的小船,找到了便上船离去。
小船在像湖又像河的水中徐徐前行,被风被雾与四散的涟漪包围起来,老海就有足够的时间想起了自己的过去,往事纷至沓来。
那时的一切都是疯狂的,带有几分少年的轻狂,老海将父亲视作了平生第一个敌人,他怂恿枫桥镇上的穷人们打土豪分田地,瓜分的是陈家大院的家产与女人。一场风暴过去之后,老海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感,每一次父亲受伤后,老海也很受伤,他站在枫溪边看红叶静静地飘落到水面上时,眼神中只是凉意与空洞。仿佛这是一场梦魇,对他来说。
陈老爷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老父亲的心目中,儿子永远是儿子。陈老爷看着枫桥的天空,叹了一口气后,对自己说话,这孩子太野了,跟他的外表极不相称,这很可怕。从外表上看,老海很淡,很静,可是他越淡,越静,陈老爷就越恐惧。因为陈老爷明白,这种淡,这种静,是直通老海的内心的。可是另一方面,孩子心思又很活,而且纤细敏感,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消停过。不能让他再野下去了,这样迟早会出大事的。看来,该给他收收心了。
陈老爷说的收心,就是给老海找个女人。江藻镇上的江藻小姐知书达礼,名媛淑女,大家闺秀,江家与陈家又是世交,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老海看到了一幅图画,画面中是一个抚琴的少女,下棋的少女,绣花的少女,荡秋千的少女,cǎi_huā的少女,抛花的少女,做女红的少女,三寸金莲的少女,端茶递水的少女,温良恭俭让的少女。少女是苍白的,冰凉的,犹如一具艳尸,对他来说,她再美的新嫁衣,也是裹尸布。老海那时不想过那种日子,红袖添香,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当然,素不相识的江藻小姐,老海也不可能将这位名媛淑女视作心仪的女子,他对她敬而远之。如果一定要找,那他宁可找一位风尘女子,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卖艺而不卖身。然而,那时的老海,心思似乎还没有放到女人身上,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他的天地应当更广阔一些。至少,在得到美人之前,他得打下自己的锦绣江山。
当然,老海也不敢想象这样的情景,揭开了红头巾之后,世上又多了一个怨妇。眼睑就像窗帘那样垂下,什么都看不见。室内烛光正旺,红红的。窗关了,烛灭了,就是黑暗一片,似乎什么都看不清了,可是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能看到的,就像看黑白电影一样。
这陈家大院的所有人都是不正常的,因为陈老爷不正常,他们都是看陈老爷的脸色活着的,陈老爷打个喷嚏他们就得感冒,陈老爷的气味就是全世界唯一的香味,他放个屁都是香的,比花还香。一个连人都没有见过的女子,怎么可以同她上床?而且还要用块红布盖住她的头,将她伪装起来,这正常吗!荒唐,简直荒唐透顶!这不是疯子是什么!陈老爷就是个疯子,这大宅院中的人全是疯子!
我的命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不要由父亲来安排。月光照着无眠的长夜,老海这样想着,通宵达旦。到了拂晓前,他的心里只有了一个念想,逃走。
江藻坐在吹吹打打的花船中,行驶在白塔湖上,再经枫溪驶向枫桥镇的时候,老海驾驶一叶扁舟正逆向而行,在白塔湖上与之擦肩而过。那时候,江藻头上的红盖头没有飘落,枫溪上的红叶倒是在静静地飘落,看上去似乎很美。让那个江藻小姐跟鬼去拜堂成亲吧,然后独守空房,老海那时就去了另一个叫姚公埠的地方。
陈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差一点要吐血,这个孽障,给脸不要脸,给他一个名媛淑女他挑三拣四,一颗珍珠当成了一粒砂子,一株蕙兰当成了一棵野草,外边碰到个狐狸精什么的,说不定就被迷住了,勾去魂了。别人家是祖宗坟头冒青烟,我老陈家怎么会出这么一个浪子败子,老古话说得没错,生女儿吃苹果,生儿子吃砒霜,真是前世作孽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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