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正色道:“自古后宫不得干政,爱妻休要再说。”略停一停,“姿瑀切莫因为这等事宜坏了朕的兴致才是。”
重重殿宇楼台在暮云流月的暗色余晖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宫苑深深寂寞都随着阴冷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皇宫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帐中之人的手微凉如枝梢的露水,低低婉声哀求道:“陛下……”
陛下点头拦下她的话:“好了,不要再说了。”
帐中之人嘴唇微抿,衔了意思淡薄而端庄的笑容,缓缓道:“陛下这般,臣妾也算是尽了心意。”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亦被灌入的细风吹得凌乱不堪,光线明暗之下在面上留下几道诡谲惊悚的影子。她微微垂下双眸,“陛下,臣妾的时间已到,臣妾要走了。”须臾,她语气迟迟如迷蒙的雾:“陛下善自珍重,珍重。”
陛下走近一步,轻声道:“你要走了?”月光照射在陛下翩然衣袂上,漾射出一种剔透的光泽。
帐中之人轻轻点头,转而静默,风声在树叶间无拘穿过,漱漱入耳,她倏然回头看我,那双眼珠如黑水银般滴溜一转,唇角含了盈盈春色,只那么一瞬间,我已觉得神思涣散,心智迷蒙,脸上不由一阵红一阵白,身有些软软地颤抖,她并非想要惊吓于我,面上的神色反倒像是哀求一般,泪水含在眼眶之中,几乎含不住要落下来。
我不知为何,隔着帷幕,此刻我竟能将她所有的神色一一辨析清楚,想必是有未出之语。
“死魂速去,下次有请,又来赴会,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时疾风四起,鬓被吹得飞拂,也把陛下赤金龙龙袍衣角吹得微微作响。夜来湿润的空气安抚着清凉的肌肤,我慢慢咀嚼她眸中深意,那双能言语的眼睛,让我内心颇为惊动,隐隐不安。银线绣了莲花的袖边一点凉一点暖的拂在手臂上,我说不出话来。
陛下颔首,退开两步,呼道:“姿瑀,你还会再来见朕吗?”
所有的话都不可说,不能说,千言万语,说得出口的只有一句“珍重”而已。
近旁树影微动,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忽然拂尘一下,群响毕绝,撤屏视之,一稻草人、一案桌、一套皇后服饰、一香炉、一对已烬白烛而已。
陛下眼见她离开,心中哀郁之情愈浓。心中一慌,急急回头去看,唤道:“姿瑀……姿瑀……”袖口一摆,案上的镶金兽首玛瑙杯倏然落地,一旁销金细雕青鸾莲瓣烛台,烛火点的久了,那冰冷的铜器上积满了冰锥垂累的烛泪,皎洁如玉。窗外一丝风声也无,天地的静默间,唯听见有液池中寒露漱漱滴落的声音,轻而生脆,转眼见一片落叶从枝头坠落,似心底无声的一句叹惋。
林真人从蘸台再回席中,陛下已经端坐席上,向陛下述说适才风物。陛下低低问他:“真人,刚才那真是姿瑀吗?”
林真人忙浅笑道:“陛下觉得如何?”
陛下握住林真人的手腕低声切道:“声音,语态……像极了。”陛下的手指摩挲着手中辉煌焕彩的伎乐纹八棱金杯,三四片刻,言道:“不,简直是一模一样。”
林真人随手舀一舀搁在跟前白玉忍冬纹八曲长杯的汤水,沉吟片刻,笑道:“陛下,真亦作假,假亦作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陛下端坐在金龙盘云团刻紫檀椅上,听得甚是入耳,不觉颔首赞许,笑向林真人道:“真人术法果然出神入化,不知以后朕能否再见到姿瑀?”
林真人不及思索,忙推辞道:“先皇后余魄已散,再复相见恐怕……”林真人淡淡一笑对之,“陛下先喝了这碗‘固魄汤’吧!”
注释:
①出自宋代·艾性夫《临邛道士招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