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海牙弯弯曲曲的古老街巷,这个遍地奶牛的国度,城市的夜晚,黑暗那么深,只有灯火隐约,人踪难觅,永远是那样寂静、安宁。梵高在这些街巷里向他的表哥毛威学画,租下一间简陋的房子建起自己的第一个画室,并与妓女克里斯汀生活在一起。
路经安特卫普,路边一个吹奏者,排箫声里飘逸出的是凄迷的《我心依旧》。商家早早打烊,商业街寂寞无人。与当年的梵高一样,他曾来这里感受城市生活,我只是想多认识一座城市。
法国南部,沿着蓝得发黑的地中海走,我脱了太阳帽感受着南方五月的阳光。
进入比利时,见不到博里纳日金字塔一样的矸石山。梵高曾在黑色矸石山下为矿工布道,并在那里爱上绘画。为找老师指点,他一次步行了五天,困了睡在干草堆里,饿了画一两张画换面包……
然后,就是阿姆斯特丹,我从荷兰风车村赶到这座筑于海滨、河汊纵横的水城。梵高博物馆就在市中心广场,下午的门票已经售完,只有等待晚上最后的机会了。
广场,喷水池停止了pēn_shè,沙土地上,低矮而粗壮的树干,藏青色的天空下,举起了这个春天玫瑰色的嫩叶。银色的博物馆,在金箔一般的夕阳下,向古老的街面投下浓厚的紫色阴影。灰色的鸽群在广场上低低飞翔。来自北海的晚风拂过面庞,如同遥远十九世纪吹过的风,充溢着腥咸的气息。
一百多年前,梵高走在这里,穿着他那双做工粗糙的方头靴子,沿着运河大步走着。那时佛兰芒式的房屋矗立在夕阳下的运河边:三角形的山墙临街作了正面,狭窄、结实。他不会想到,在自己连面包也买不起的城市,会在它的市中心建起一座现代的建筑,专门存列他的画,供全世界的人来参观。这个以他命名的博物馆,成了欧洲开放时间最长的博物馆,也是参观人数最多、价格最贵的博物馆。从早晨一直开放到晚上9点。
但是,这一切与他还有关吗?那些引诱过他的面包永远也不会再给他了!而这些靠他作品赚来的钱又去了哪里?还是那些他痛恨过的画商吗?
阿姆斯特丹是梵高发现自己永远不走运的地方。伦敦失恋后的梵高,厌弃了他家族的公司古比尔画商的工作(他在那里有不菲的收入,并有好的发展前景),来阿姆斯特丹学做牧师。他天不亮就起来读圣经,太阳出来时看海军造船厂成群结队的工人走入厂门,褐色帆船驶过海泽运河。那时他眼里满含忧郁:不能适应正规的教学,一年的刻苦学习也考不上学校。
在阿姆斯特丹他认识了表姐凯?沃斯。在埃顿画画时,他疯狂地爱上了她,他与凯一起到田野写生,她使得他的画变得柔和。但凯拒绝了他的爱。凯的斩钉截铁的“不,永远办不到,永远办不到”,一直刺痛着他的神经,让他陷入长久的痛苦。
一天,夜色降临,从布拉邦特赶了一百公里路的梵高,走出阿姆斯特丹中央火车站,走过红砖的宽马路,经过王宫和邮局,直奔海泽运河。他要向凯求婚。
女仆不让他进门,凯躲起来,她的父亲骂他是个浪荡、懒散、粗野的人,这样的行为对他是一种污辱。冲动的梵高把手放在蜡烛上,说:“什么时候让我跟她说话,我才把手从火上拿开。”他的皮肤冒出烟并爆裂开来,但他的手臂连抖都没有抖一下。然而,凯的父亲骂他是疯子,要他滚出房子。
那天晚上,因为贫穷、一文不名第二次失恋的梵高,一个人在黑咕隆咚的街上慢慢摸索着往前走,一直走到郊外,巨大的、无言的悲哀涌上心来。他左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好像只有这样,阿姆斯特丹与整个世界就永远不知道他是个不配被人爱的劣种!
黄昏降临到阿姆斯特丹的上空,在最繁华的商业步行街上走,我的思绪纷乱如云。依然是佛兰芒式的古老房屋,荷兰人在暗红色砖墙上开了硕大的窗户。右侧一条河流在夕阳中呈现,岸边泊满了白色游艇。一座红砖砌的同样古老的桥,跨过了河面。大片晚霞镀在临河的砖墙上,又倒映到水面,糅入颤动的波澜,荡出如锦似缎的梦幻,让人想起那支颤抖的笔、颤动的色彩。
人流车流喧哗。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开过,反射出迷人的光芒。我能体会当年梵高走过这里的心情吗?至少,我眼里看到了画家眼里看过的街景:古老的建筑不少被保留下来了。心悸的感觉让我的双眼不肯放过一切细节。我梦想寻求时间的缝隙——
路尽头是桥,桥后是火车站广场,进入幽暗的站台,就看到晚照中闪着金色光芒的铁轨。一列客车泊在月台,车门洞开,乘客三三两两跨进车厢。顶棚半圆的弧线划过依然明亮的天空,远处一马平川的土地隐匿在低矮的建筑后面,哪一边是布拉邦特梵高来的方向呢?他笨拙的身子一跃,就踏上了月台,直奔那条萦绕于心的海泽运河畔的街。
像梦游者,我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