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昌忙跪下来,说:“太后,臣知错了,再不敢说那些气话了。”
萧绰突然觉得腿脚酸软,在一块草坪上坐下来,招呼韩德昌也坐下来。他们就那样默默地坐着,好久不说一句话。
太阳落在上京城的上空,四周彩云簇拥,阳光穿透云层,直射下来,照在宣和殿的屋脊上,屋脊发出一种奇特的光亮。潢川这时也异常明亮,河水染成桃红色,像流霞融了进去。
萧绰回头看了韩德昌一眼,他正看着那渐渐变红的落日,神情专注而激动,他的眼睛十分明亮,清澈,濡湿的眼角的皱纹这时也变得平展。此刻,他显得既平静又庄重,仿佛年轻了许多。
萧绰好久没有看到这副情景了,暮色染红了原野,染红了潢川,染红上京城,也将韩德昌的染得通红。他出神地看着宣和殿上的落日,像一个虔诚的祷告者对着那轮红日静静地膜拜。
萧绰完全被韩德昌打动了,伸出手抓住韩德昌的手,她觉得那只大手在微微发抖。萧绰紧握了一下,韩德昌扭头看着萧绰,只见萧绰脸上光彩照人,落日的光辉罩在她的身上,如同给她披上了一件彩衣。这情景似乎曾经见过,只是已忘了什么时候,她看起来是那么妩媚,神秘,专注又多情。
“我好久没看见这么美的晚霞了。”萧绰感慨地说。
“我也是。”韩德昌似乎在回应萧绰的话,又似乎自言自语。
“我记得西山的晚霞也很美。”
“嗯。”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那你记不记得西山上的山菊花?”
“记得。”
二人又回头望着那越发红艳的落日,二人的姿势没有改变,只是靠近了,肩膀挨着肩膀。
“你跟她说了些什么?”萧绰终于没有忍住,还是问这个无聊的问题——萧绰觉得这就是一个无聊的问题。
“没说什么,就是一些无聊的事。”
“无聊的事?你也觉得是无聊的事?”
“家长里短,杂七杂八,漫无目的,没有一个正题,就是一些无聊的事。”
“你不是来向她告别的吗?”
“是的,我就是来向她告别的,让她放心,我告诉她我现在很会照顾自己了,我已经把过冬的衣服都预备了,所有的被褥也拿出来晒了,还腌制了腊肉,家里还晒了好多蘑菇,够一冬吃的了,我还告诉她我家那头奶牛又下牛崽了,小牛崽长得很好,很调皮,我还跟她说我现在胃口很好,一顿能吃四五个胡饼,还加一碗羊肉汤,只是近来上京城里没有猪肉卖,若是能喝一碗猪腿汤就好了。”
萧绰再听不下去了,失声哭起来,说:“德让,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你心里这么苦?”
韩德昌说:“不,我不苦,我好着呢,现在我有吃有喝的,心烦的时候我还能到这里说说话,话一说出来,就什么烦心的事都没有了。”
萧绰说:“你有烦心的事,为什么不对我说?难道我还不如那堆黄土?”
韩德昌惊讶地看着萧绰,回转头去,看着渐渐沉没下去的落日。
萧绰说:“在你心目中,我就那么不如她?”
韩德昌说:“不,你不要这么说。”
萧绰说:“我该怎么说?现在你心里就只有这个死人,哪里有我?早知如此我也去死了算了。”
韩德昌惊诧地看着萧绰,半天才说:“你怎么这么说?你是皇太后,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萧绰说:“皇太后怎么了?皇太后在别人眼里还不是不如一个奴婢。”
韩德昌不知如何说才好,急得抓起一块石头砸破自己的手指说:“你看不到我的心,但你起码看得见我的血,我的心是什么样的,你看到了吗?”
萧绰一把抓住韩德昌受伤的手,将流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泪水成串地流下来,又连忙撕下一块衣角,替韩德昌包扎起来。握着那只受伤的手,说:“谁不知道你的心了?我只是心里不舒服,想跟你说一说心里话,数落了你一下,你就急成这样,你叫我以后找谁说话去?”
韩德昌说:“是我不好,我就是想都几十年了,我的心是什么样的,你应该知道,今生今世它只是你的。”
萧绰说:“那你为什么有话不对我说,而是跑过来对着一堆黄土说话,我嫉妒这堆黄土,嫉妒赵宗媛。”
韩德昌说:“这些话只能对她说,也只有她爱听这些话,我总不能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对你说吧。”
萧绰说:“为什么不能对我说?难道我就只能听国家大事?难道就不能关心你的生活?”
韩德昌看了萧绰一眼,说:“那不是你该管的事。”
萧绰看着韩德昌,心里一阵酸痛,他们中间始终横亘着一个东西,就像眼前横着的潢川,让他们中间总保持着一个距离,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是皇权?是地位?萧绰弄不明白,但她觉得正是这些阻碍了他们在一起,让他宁可跑到这里对一堆黄土说话,而不愿对她说出一点点喜怒哀乐。
萧绰说:“不,那是我应该管的事,我希望听到你的心声,想知道你的喜怒哀乐,因为你不只是我的大丞相,还是我爱的人。”
韩德昌沉默不语,萧绰只觉得他握着她的手,很紧很紧。萧绰轻轻的将头靠在韩德昌的肩上。太阳已经落下去了,上京城上空红光弥漫,天空明净,如同擦拭过似的,飞鸟几乎在天幕上照出了影子,原野迅速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