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都为这消息诧住了。这不是常有的事。妈想了一会说道:
“一定城里又要打仗了。”
幺妹想起好多年前的事,那时她还小,三小姐曾和两个姊姊一个嫂嫂来躲兵,她是多么体面,多么温柔的一个姑娘。她同姊姊几多要好,又几多喜欢她,全乡的人,只要看见过她的人,都称赞着她的呵!她有一个好看的,可爱的面孔,和一条人人都羡慕的发辫。她悄悄去碰姊姊的肘子,悄悄的说:
“打仗并不坏呢。”
姊姊也露出快乐的颜色问着:
“明天一定来吗?”
“我没有听见毛机匠说又打仗呢。”大哥仿佛心里也在笑。
“仗已经打过了。”爹不说下去,添了第二碗饭。
“三小姐,快二十岁了吧。她一定长得更好看了,怎么赵家还不接过去,她一个人来住吗?”妈奇怪的问。
“一个人,可是,担子可重呢。老爷再三的要高升嘱咐我。唉,我真不懂得,这小姐是……”爹的脸色阴沉了。
“是什么呢?”人人都想听的答话。
“以后再说吧。”爹望着妈说,“惟愿不要在我们家里出岔子。老大,老二,不准向外人说起什么,懂得吗?记住!”
二
幺妹跟着姊姊走到池塘边,在一块大的石头上蹲下来,几个鸭子轻轻的游到那边去了。太阳晒在树顶上,从微微皱着的水里看见蓝色的天,天上又飞着淡淡的白云。姊姊从篮子里拿出许多要洗的衣服,幺妹望着她将水里的天空搅乱。今天她不做自己的事,随着姊姊跑了半天了。她觉得她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姊姊太忙,没有时间听。现在她觉得时机到了,她便望着姊姊的脸说:
“我实在快乐,是不是今夜我们家里多了一个人?”
俯着的姊姊,微微动了一下:“我也非常高兴,恐怕她不认得我们了。”
“我想不会不认得,你并没有变样,好些人都说你比从前好看了。说不定她忘记了我,她从前原来只是你的朋友。”
“什么朋友,不要说了,也许她不再理我们了,她是小姐,以前我们是小孩,胡闹,不过现在我也不想同一个小姐做朋友。”
幺妹不懂姊姊的话,她望着岸上的桃花,继续的说:
“我记得她白得很,又嫩,别人一赞她,她的脸就红了。大家都说这更好看。”
“是的,她很白嫩,城里的小姐们都是那样的。”
“可是你很好看。”幺妹望着姊姊的为太阳晒成微赤又微赭的整齐的面孔和两条圆的壮健的手臂。姊姊有很大的眼睛,有严肃的神采。姊姊听了幺妹的赞美,只微笑的说:
“不要说蠢话了。”
木杵不住的敲着石上的衣服,两人暂时沉默着,远处隐隐传来继续的歌声:
……二月菜花香又黄
姐儿偷偷去看郎……
“唉,这是大哥的声音呢。”幺妹跳到堤岸上四处望,右手放在额头上,四处都露出嫩绿的新叶,在一些苍绿的树丛中。她不知为什么高兴起来,她大声说:
“他在冲子外边呢,他这末大声唱,他一定疯了。我去找他。”
她朝外边跳着跑去,在一条小路上,一边傍着低低的山,一边临着大块的田,山上的新草都在抽芽了。一根有刺的枝条,伸到路上来,绊住了她,她顺身坐在山坡边,弄着好些蔓延带刺的东西,不觉的唱道:
蔷薇花,
朵朵红,
幺妹爱你……
“幺妹来呵?”妈在禾场上喊起来了。
她又跳着转去,她是从来很少规规矩矩走路的。
“到厢房去,拿一块腊肉,洗干净,要姊姊煨上。”妈坐在矮凳上在补爹的旧夹衣。
她心里几乎笑出声来了,因为她又想起今晚将要来的客。这客是那么美好,许多人都常常在口里赞扬着的。“唉,到底她好看到什么样子?大约是奶奶讲的故事中的田螺精吧,也许就像个狐狸精。她一定会迷人,她的头发一定更黑更光,那发辫……唉!”她捉着自己的短辫,难过的摸着。
“一个仙女似的小姐,她会吃这个吗?”她站在一张凳上去取那块又黑又脏的肉。“这一定是蠢事。”她跳下来,她又想:“不知道她穿什么衣服,我记得她从前是穿绣花鞋的。”
幺妹引起了许多幻想,这些幻想又紧紧贴着她日常生活和一些不伦不类的神怪故事上,她给她幻想中的主人,涂上了一层奇怪的颜色,她自己觉得非常满意。姊姊更忙了,她要整理一间房间,为这来客预备的房。幺妹知道她住在她们一块,她更高兴了。夜间常常咳嗽的奶奶便移到哥哥们房里去了。不过姊姊说不一定,也许三小姐不愿意她们作伴,那末她们便也移到哥哥们房里去,或者到厢房去,睡在那些腌菜腌肉旁边。
等人等了一整天,天黑下来了。幺妹一人朝着冲口走去,想着家里的晚饭,想着爹的隐隐的忧愁,想着她幻想中的主人公。远近都没有一点声音。树影在暮色中慢慢模糊下去。她还是抱着微微有点焦躁和惆怅的心朝离家的路上走去。家里射出黄色的灯光,好远都还看得见。她不时转身去望,仿佛看见奶奶仍旧坐在灯旁边,爹在吸旱烟,妈在纳鞋底,也许在折衣裳……她又望前面,才知道她已走到田边的小屋子后边了。她跳过一个缺口,小小的水声在她脚底下流,她站在那株大榆树底下,这树遮着土地屋,遮着一丛金银花和胭脂花,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