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安排太太、小姐们休息的厢房是早几天来人打前站时就布置好了的,不但披红挂绿,有预备的各种茶水、精制点心,座椅上搭着富丽堂皇的刺绣椅垫,两座鎏金香炉里香烟缕缕,还有卖劲讨好的管家在墙壁上挂了几幅名家字画,这管家也不知怎么回事,挂的那些画的内容竟然大多是些写经换茶、寒山寺图之类的佛画,还有一张竟是唐装的仕女戏松狮图,画得倒是形神兼备,那仕女脸型圆润饱满、体态丰腴健壮、气质雍容高贵,松狮犬憨态可掬,跃然纸上。这么一摆气氛到是摆来了,就是不像是在观里了。
黛玉进得房来,紫鹃捧了茶来,又出去打发留守的小丫鬟们自去看戏,那些小丫鬟们听得那边锣鼓哐当哐当的,心里早就象是几十只小老鼠在挠了,有大丫头发话担着责任,哪个不是欣喜欲狂,连忙谢了紫鹃姐姐,两个三个就牵着手儿溜去看戏了。
紫鹃在外面转了一圈,见四周无人注意,松了口气,正这时一人从戏楼那边过来,见紫鹃站在门口,颔首打了个招呼,也不说话,便推门进去了。
黛玉正在喝着茶,厢房的门开了,见了进来那人,赶紧站了起来。
进来的是个女人,40多岁,个子不高,穿着一身府里管事的衣裳,中人之姿,一脸的沉稳,见了黛玉就要做礼,黛玉连忙拦住,道:
“琉璃姨,你来了!”
“小姐千万别要这么称呼,这可折杀奴婢了。”
那个叫做琉璃的女人,拉着黛玉的手,方才的沉稳都已不见,脸上尽是激动的神色。
“早就应该来拜见小姐,但怕扰了小姐的清静,招来不必要的口舌,才一直没有遂愿,还请小姐恕罪。”
黛玉道:
“琉璃姨子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母亲在世的时候,就经常和我提起与你在一起的趣事,你是先母身边的人,又是长辈,我心里一直也是把你当做亲人一般地对待。”
“大小姐她,一直还挂念着我么?”
琉璃的眼睛顿时就红了,流出的泪水再也强抑不住,思绪顿时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大雪纷飞的黄昏。
家里本是姓陆的,住在离京城100多里地的汪洋淀边,父母种着几亩薄地,兄弟姊妹几个很和睦,那年闹大饥荒,父亲拉下了地主家的驴打滚,只得典了祖传的地,买了条破船,到淀里打渔,不想又被渔霸打折了腰,船也被沉在了淀里,没几日就去世了。母亲只得拉扯着姐弟几个一路乞讨向京畿这边逃荒,一路上,兄弟姊妹几个,饿的饿死,卖的卖掉,有的被其他游民打杀或者抢掠了去,从此杳无音信,到最后,连娘亲都死了,只有自己跪在那大风呼呼、冰寒入骨、白毛毛的冰天雪地里等死,身体都僵了,梦见了爹、娘、兄弟姊妹几个。是赶巧儿从那儿路过的大小姐救了自己,她把自己卖了一串钱,一卷席子葬了娘亲,跟在大小姐身边做了个粗使丫头。大小姐那时夸自己的眼睛漂亮,有感叹自己身世凄凉说:
“虽然又黑又瘦,可是你的眼睛可是真好看啊,晶莹剔透,光彩夺目,又有火里来、水里去的悲惨际遇,以后你就唤作琉璃吧!”
转眼就是多少年过去了,以前漂亮的眼睛也被际遇磨得无彩了,府里还有什么人记得自己本姓陆,叫做琉璃,陆琉璃!怕是没有几个了,真可笑,嫁了人了连个名字都要剥夺了,直唤做自己叫做林之孝家的。
这个进来的女人,她就是林之孝家的,是贾府大观园里的内管事,是贾府的外管事林之孝的婆姨,是凤姐儿身边小丫鬟林红玉的母亲,未嫁人前唤作琉璃,曾经是贾府大小姐、林黛玉母亲贾敏身边的大丫鬟,贾敏出嫁前,本该是跟着陪嫁的,却不知何故,被贾敏所不喜,回了贾母,把她指给了当时做着小厮、木木讷讷的林之孝,从此就和贾敏分开,在贾府里本分做事,慢慢爬到了管事的位置。
琉璃自己知道,是自己罔顾姑娘的恩情,私下里和那身世际遇相似又是同乡的林之孝暗通情款、私定终身,被姑娘发现,索性借故成全了他们罢了,不然就是被发现了打死一途。
她,不,她全家,欠大小姐的,还也还不清!
当得知大小姐的死讯时,自己在床上病了半个月,她恨自己,恨不在小姐身边照料,恨从小姐身边把自己拐走了的林之孝,恨那些在小姐身边照顾她的以前的小姐妹,大小姐那么好的人,老天何其不公,怎么那么早就走了。本就不爱说话的她言语就更加少了,连自家的闺女也疏于照看,一心扑在事务中,反倒成就了夫妇俩在府里的地位和名声。
好在,还有小小姐!当黛玉进府里的时候,她躲在远处偷偷地瞧着,眼泪哗哗地流,小小姐可真漂亮啊,比当年艳惊京畿的大小姐还要出众,可她背叛了大小姐,背负了背恩枉义的罪过,又有什么颜面出来相认呢。只能在职权范围内偷偷地行些方便,给姑娘这边送的吃的用的都是选了又选上好的东西,可小小姐本就是贾母心尖尖上的人儿,自己能做的太少、太少,而小小姐终日思乡落泪、对月伤怀,反而更让她的愧疚加重,连在园子里看见小小姐都躲得远远的,面都怕见了。
可小小姐却没有忘记她,那日使了红玉传话,要自己得空到潇湘馆里坐坐,叙叙旧话。她当时是又愧又喜,想得太多,在家里转了几天,连林之孝都看不下去了,给她打气说: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