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以后的作家,有一点成就的,如贾平凹,都恶补过古文,系统学习、深入研究过中国古典文化。不把这一课补足,文字上不来,文章不耐看,那就真像唐德刚说的,“不堪一读”、“不三不四”了。
所以,古文既是汉字的“根”,也是汉语的“根”,更是我们生活的“根”,文化的“根”。“根”不壮,“枝叶”不茂。
港台对于古文的教育,就比大陆好一些,它们更没有出现由于“文革”那样彻底的破坏,而引致的全面性文化断层。
因此,李建军根据目前那些千疮百孔的语法规则与生活语言标准,来衡量贾平凹这么一个有意抵制时下文体的作家作品,就有了许许多多看不太顺眼的地方。
我之所以有这个体会,是因为自己在写小说、散文时,也很自觉地、十分小心地规避着它们,对意识形态话语体系,尤其敏感地规避,像防着瘟疫和“**”。
中国传统的书面语言是文言或古文,至不济也是明清白话,如金庸那样的,都是对日常生活用语的提升或提炼。目今这一传统已四散飘零,面目全非,只在老辈子作家们那里,像陈寅恪、钱钟书、杨绛、沈从文、汪曾祺等,顽固地保存下来了。
例如,他们很少用“喝水”、“喝茶”,更多用的是“吃水”“吃茶”或“品茗”等。因为一个“喝”字,带了大的响动,是一般百姓的喝法;“吃”和“品”则是悄无声息的、不带响音的,是“文明人”的喝法,象征一种修养或教养。
贾平凹师承不在“左翼”作家,不在“喝”那一边,这是他日后语言能够高人一筹之起点与终点。其后,他用了大量的心力,才练出来独具特色的文学语言,来抵制流行话语的侵害,虽不那么彻底,不时也冒出一些意识形态色彩颇多的文字,但由总体说,他文字里流动着博大的生命气韵,柔软地包容一切,尤其对遏制那种刚烈、蛮狠、霸道、充满血腥与攻击性,而内容空洞的“文革体”、“红卫兵体”、“大字报体”,有极大解构功能,是在世大陆作家里最优秀的之一。
这一点,即便是我这一代的“新生代”中,也难说有几位能自动意识到的。
曾经就有人批评过余杰,说他文风威猛,有着强大杀伤力,在批评余秋雨、钱穆等人的文章里,就露出“文革体”的不良影响。也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左翼”作家文体甚嚣尘上、最终独行天下半个多世纪的传统之影响。
这个判断十分准确,也堪令人忧。
而余杰这么聪明的人都被绕了进去,大多数中国作家至今仍陷身泥潭,不能出拔,不能觉悟,贾平凹却是早在1983年前后就绕了出来,接上了沈从文那一代以数人之力,为“艺术而艺术”,抵制“左翼”文潮过于近视的功利化主张有害影响的“美文”传统创美文》杂志宏扬这个传统,的确难能可贵!
当年亲患,学汉语语言开始并没有语法,语法是后来引入的,为强调其科学性、可学性。因此,中国传统文学中的许多句子,用现代汉语语法裁断,就不很达标。
试举数个例子以说明。
汉语中的一大修辞方法是“通感”,打通五官,可视、可感、可触、可嗅、可品的都能互用。如“寺多红叶烧人眼,地足青苔染马蹄”、“风随柳转声皆绿,麦受尘欺色易黄”、“红杏枝头春意闹”以及小媳妇举着“闹轰轰一大把子通草花儿”等,在语法上都讲不通,与生活现实也大相违背:红叶怎么能烧人?风声如何可以绿?杏子、草儿怎样会争吵?这就是“通感”了的效果,其想象之新颖别致,实在是绝妙!到了现代的朦胧诗,里面的修辞日见了丰富与重叠。
美丽的中文系是一汪大水,我是水草里的一尾,厌光小鱼,许多目光锐利的鱼鹰正耐心地等待我们长大,并蓄意刁走我们的灵魂。
这诗说明鱼鹰似的教授,对学生像待小鱼那样,随时准备扼杀他们的生命灵性。透出学生的无奈,中国高等教育、尤其是人文教育上的失败等情绪。
可是,如果不以诗的语言来说,代之以直白的话,恐怕就没有什么味道,不值得看了。
假如说上面还只是一种修辞的话,那么到了“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引出古龙等人电影蒙太奇画面式的用语“古道,快马,一人绝尘而去”等章,数个,名词并列成句,叠出一组意象,语法上是怎么样都说不通的,却不害其意,而特别的形象逼真、简捷精练。
我说自己喜欢贾平凹的语言,其道理都包含在上面几例中,以见得平凹的不孤。
在我看来,贾平凹的语言是经得起细细把玩的,也耐看耐读耐琢磨,出味。这在小说里,可能还不太显明,被曲折的故事情节埋了;看他的散文或散文化的小说,以语言有味见长,就容易明白了。
比如谈文化的《老西安》、《秦腔》、《五十大话》,谈家世人物的《我是农民》、《祭父》、《我不是个好儿子》,谈景色世风的《白浪街》、《商州初录》等。他在《浮躁》诸小说里的景色描写,也可见出那种大散文家的风范来。
一流的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