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当我翻开扉页,骤然看见他的照片时,一下子就笑了,为他独特的面相而笑。
照片大约拍于30年前,我还没有出生,而他已在贵州“流放”。背景或许就是黄果树大瀑布,瀑布一落千丈,蔚为壮观。
那时,他三十多岁吧,额头铺展,站在潭水前侧身微笑,笑面如弥勒,到今天再看,他俨然就是一尊弥勒了!
正是这样一个人,如他的同辈们那样,前半生饱经沧桑,但别人所见的钱理群却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不读他的著作根本想不到在他内心,还深深地埋伏着那许多与外表完全相反的东西。
在书的正文前面,他写过这样的话:谨献给正在致力于中国人及中国社会改造的青年朋友们。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意识到中国的希望不在“今天”而在“未来”了吧,不然他不会偏爱青年。
十年过去了,新的一代出世长大,“未来”怎样呢?
未来的他居然近于绝望,声称自己过去所做的那些学术研究意义不大,“希望还是寄托在年轻一代身上”!
不断这样“寄托”下去,恐怕那也不是个事。一个老把“希望”无期限地向后推进的民族,能有多大“前景”呢?但是,每个民族若想发展,又离不开这些理想主义者的想像、呼告与努力——彼岸乌托邦的功用仅在于此,而不在其余。
那时候先生还发过一通“宣言”:向青年学生讲述我的鲁迅观,这是做了几十年的梦。现在使命已经完成,我应当自动隐去。但仍期待于后来者——鲁迅的真正知音必在中国当代青年中产生。
事实上,钱先生几曾“隐去”?
他就亲口讲过,他无法摆脱鲁迅,只要说话必从鲁迅开始,一辈子仍然活在鲁迅的“影子”里。这既是先生的长处,也是难能弥补的局限。他意识到了,却没有能力改变,那代人的学养“先天”地划定了他们怎样去跑、能跑多远。认清这种不足,他才告诫年轻人要埋头“沉潜十年”,到民间去,到传统里去。
这个心情是好的,可是培养一位真正的“大师”不自“年轻”时始,而开始于年幼。“大师”越到后来越多地依靠“童子功”,“童子功”不足,单靠后天弥补,人力亦难及。陈寅恪就是一例,据说他13岁对《十三经》就能“倒背如流”。
这具有心理学的依据。1973年的诺贝尔奖医学得主劳伦茨发现,人的发展就像一粒种子,种子内蕴藏了将来成长为一棵大树的一切遗传条件,但能否在土壤里发芽生长,那要看这粒种子落地时的季节与生态环境。比如婴儿期间情绪发展不顺利可能会影响以后的人际关系,儿童期语言之类的学习被剥夺,以后认知、语言、动作技能、社会技能的发展就很困难等等。
钱先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他从周作人身上发现:人生的季节不可以颠倒,它应分成几个段落;大学时期追求的东西有三样,即知识、友谊和爱情。
而一个人能否成功又取决于:第一,自己把握不住的那些因素,例如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具有什么样的遗传因子,什么时候出生,出生在哪里,在什么文化、氛围、环境、传统下成长等等;第二是机遇;第三才是后天所接受的教育和自己的努力。
他自己属于那种季节颠倒、生不逢时、环境糟糕的“霉”人,那样的时代出不了大师、天才——这意味着它永远是他不能跨越的“极限”。钱先生并没有因此而退缩不前,因为他的精神导师说过:“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垒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
(1935年6月29日,鲁迅致赖少其信。)
他信奉鲁迅所说的“中间人”思想,懂得真正的大学者是少数,多数人做的是“奠基石”,“天才”正是大量吸收了这些奠基者所做工作的成果以后,才成就其莫大之伟业的。
因而,先生在1996年为北大学生讲演时说:“我们既要有雄心,立志做大学者、大事业,又要有平常心,甘于做普通工作者,做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并且很好地、及时地做好二者之间的转换。”只要努力了、参与了、拼搏了,那么我们就是实现了自己,没有虚度一生。人的价值“不在最后的结果,而在于过程……”
由此可见,钱先生所说的“使命已经完成”其实并非真完,他“隐去”不得,一息尚存,就需要作出探究。
苦难丛生的祖国,培育出他那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第二视力”,助他穿透世界、人生、自我,对它们具有了像舍斯托夫那样的认识:“任何地方都没有天空,有的只是狭小受限制的视野(即警察捕猎时的眼睛),任何地方也都没有被推崇备至的理想,有的只是锁链,尽管看不见,但比监狱的镣铐连结得更加牢固。”
钱先生那一代人先时多带着“玫瑰色”的眼光,“仿佛在云端里过日子”,以“人民”为本位,并把自己扭曲、收缩,力图适应这个“人民”,但结果往往如朱自清说的“现在我们过群众生活还过不来。这也不是理性上不能接受;理性上是能接受的,是习惯上过不来。所以……我们得慢慢来”。
面对“人民”,过来人多半会谈“虎”色变。因为这个“人民”实在是个抽象的物事,可以随意附会和解释,正像纳粹头子希特勒牵强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