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勤主管伍福利觉得这段时间过得很不顺心。他年过五十,结婚又结得早,儿女皆已长成,从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岗位上退下来,照理也该享享清福了,但是自儿女顶替老两口上岗以后,国家经济体制由计划到市场的转型开始进入深入阶段,大批暂时不能适应市场经济大潮的国有企业在激烈的竞争中败下阵来,亏损、停产乃至倒闭。如同分娩的母亲,中国大地在诞生即将腾飞的龙子的同时,忍受着ròu_tǐ撕裂般的阵痛!老伍儿女所在的企业,很不幸的,就在亏损停产之列。他儿子伍建是个老成持重的人,工作以后循规蹈矩地结婚生子,很在行地完成了延续伍家香火的任务,但面对企业发不出工资、家庭开支捉襟见肘的局面,却一筹莫展了,终日愁眉苦脸地在他小科员的职位上瞎混。相比之下,他女儿伍玲就出息多了,在耳闻目睹了周围一些人奋勇拼搏于商海并终于成为一小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之后,毅然决然地辞去公职,倒卖起廉价服装,在最初的一两年里颇赚了几个小钱。但随着市场的规范、竞争者的增多(下岗工人成为一支庞大的生力军),服装生意越来越难做,伍玲机敏地转向,眼光独到地投资实业,与人合股,盘了家濒临倒闭的小型日用化工厂,但就在这一役里,既不懂技术又不懂管理的她全军尽墨,年终结算,化工厂资不抵债,宣布破产。伍玲由小资产者转变成彻底的无产阶级,且负债累累,同居已一年有余的男友也因此弃她而去。伍玲心灰意冷,托朋友找关系得了份酬劳仅够糊口的工作,从此一蹶不振。
说起伍玲的男朋友,伍福利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现在的年轻人,实在太不象话,还没结婚就住到一起,算什么事儿!然后说声“拜拜”就分手,要放在古代,那不是始乱终弃吗?女娃子家家的,也不知道什么叫自尊自重!为这事,伍福利没少和女儿吵闹怄气,甚至还动手打过,但面对已经长成、思想新潮的女儿,他就象无法阻拦冲向原野的奔马一样感觉到力不从心。他一怒之下来了深圳,眼不见心不烦,以五十几岁的“高龄”,加入了打工仔的行列。
其实说穿了,厂子再破,也已不关他老伍的事,老两口那点退休工资,足够他在内地活得滋滋润润的了。他出来打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帮子女一把——早些把伍玲欠的帐还了,让儿子伍建家的生活开好一点,别委屈了小孙孙。他在蓝天实业每月千把元的工资,几乎全填里面去了,所以以前刘天说他搏命一世已具相当经济基础,实际上是不客观的。
前两天伍建又来了电话,说内地工厂已彻底停产,厂里除了几个头头,全体下岗回家了。媳妇不能容忍他在家吃白食,一个劲怂恿他去南方下海挣大钱,伍建也觉得长此下去不是办法,遂决定不日内赴深发展,预先给老爸打了个招呼。
伍福利愁得不行——儿子伍建高中毕业后即顶替自己进厂作了个厂办室办事员,一无技术二无文凭,要在高手云集的鹏城深圳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当真谈何容易!这两年内地国企大改革,分流出许多富余人员,再加上国家已不包分配了的应届大中专毕业生,潮水般地涌向经济相对发达的东南沿海地区,深圳、广州等地首当其冲。这些地方早已人满为患,就业竞争空前激烈,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要在这里找份工作,一点不比在内地来得容易。伍福利几乎敢肯定如果自己也是现在才来深圳的话,绝对只有流浪街头巷尾的命,这也正是虽然蓝天实业每况愈下,象刘天、王晓寒这样既年轻又有能力的人却仍赖着不走的原因。
“唉,算了!”伍福利使劲地摇摇头,儿孙自有儿孙福,自己是不是操心得太多了?管他呢,大不了发动同事们找找关系,胡乱把伍建塞进一个厂得了,说不准他小子造化好,早有个高薪的好职位在等着他呢!如今最重要的,是上街去买一双鞋子,一双不至于要粗线连接鞋底才不会一分两半、地面稍有点湿里面就一片汪洋的鞋子。天气预报说,明天将有中雨。想到这里,伍福利一骨碌从公司宿舍的单人床上坐起,摸摸衬衣口袋里薄薄的一叠钱,一只手去床底下找鞋子。
“嗬,老主管抖起来了,好一双靓鞋!”伍福利第二天如履薄冰、别别扭扭地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刘天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他脚上油光锃亮的新皮鞋,大惊小怪起来。
与伍福利同住一间宿舍的成城吃吃地笑起来,说:“为买这双鞋,老伍一个人上街逛了大半个晚上的呢!买回来,在灯下差不多又看了半个来钟头,能不靓吗?”
“去去去!”伍福利抿着嘴冲成城挥手:“店里灯光不好,没咱宿舍灯亮,我不就看了看鞋子上有没有脱胶掉线吗,哪里就用了半个小时?夸大其词!”
“不是我说,”刘天正色道:“老伍那双烂皮鞋,老早就该换新的了。又破又脏,满是补丁,走在街上都影响市容!老伍,艰苦朴素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啦!”
“那是,那是。”伍福利乐呵呵地点着头,慢慢走到座位上,把脚在地板上跺了跺(码子不对,有点挤脚,但这种断码鞋便宜),说:“穿新鞋子,感觉是不一样,整个人蛮精神的。美中不足的就是款式不够新潮,你们年轻人怕是看不上眼。”
张珊斜着眼睛瞅了瞅,撇撇嘴心说:“最多二十来块钱的地摊货,神气个什么!”口中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