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木长于尘土,归于尘土,这一程,我便送你到这里了。”
长孙冲又掬了一抔土,那已然了无生气的木雕,就掩埋在了风声里,一阵黄叶飘扬着落下,覆上了青冢。
没有了长姐魂魄的木雕,只是一截在寻常不过的枯木。长孙冲将木雕埋在长姐墓前,那株手植白海棠下,道入土为安,希望长姐的魂魄亦是如此。
九嵕山的秋天,总是来得格外早,天气转凉,木生黄叶。
他又带了一坛酒,盘腿坐在青草地上,斟了杯酒两盏,一饮而尽。他笑着看我,道:“小孩子不能饮酒的。”
而后,将另一杯酒扬手一洒,落在青冢前,酒香醉了阡陌十里。
我不知怎么安慰他,只是走过去,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花雕映着青玉杯盏,学他的样子一饮而尽:“我已经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笑着摸了摸头:“是啊,我都忘记了,小兕子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顿了顿,他似乎自言自语道:“可是我的丽质,永远是这个模样了吧。”
他说,初见的那日,天晴似画,听说秦王妃得了个长女,父亲难得这样开心,绞尽脑汁地想着他这个舅舅,要备些什么好东西当见面礼,他还没见过初生的小孩子,缠着也要去,父亲逗他,你又备下了什么见面礼?他想了想,说,我画幅画给表妹吧!就画一匹马,牵马的是个白胡子老头,马车上坐着好看的小姑娘。可是他见到那个粉嘟嘟皱巴巴的小团子时,就不满地想:这个小妹妹,怎么长得这么丑!
当然,日后他便后悔说这话了,七八岁的小姑娘,已出落得水灵美好,安静地站在一堆吵吵嚷嚷的女孩子里,气质不凡。
那群女孩子都喜欢围着他,让他看看自己的画好不好看。
他涨红了脸,挤出来一句:“你们所有人的画加在一起,也不如丽质一个人。”
于是她们又吵嚷一阵,说他偏心,而后没趣的四散开了。
只剩下丽质,她还是静静倚着那株新栽海棠,温和地笑着,喊了一声:“冲哥哥。”
清晨的光阳落在她如画的眉目上,裙裳临风,美好不似人间。
他突然想到一句诗——“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长孙冲一定又醉了,不然他也不会给我说这么多话,从他们的初见相识,一直到别离。他痴痴望着一个方向,那是长乐公主与昭陵一沟之隔的墓穴。
“你还记得那幅《云中车马图》吗?”
画在长姐墓室的东、西两壁,牵马人交衽束发,回头北望。
这一生,长孙冲为长姐画过太多画,他送她的第一幅画,是她出生时,那匹马,那个牵马的老人,和马车上笑着的小姑娘,当时年幼,笔法稚嫩,一幅画污得乱七八糟,他送她的最后一幅画,在她墓中石室的壁上,色彩深深透进了石壁,无人不赞一声巧夺天工。
可那画中的车马上,却再没了一个笑着的小姑娘。
云中车马,送卿归去。
【十四】
雨越下越大了,可我们二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遥遥望着昭陵的方向,醉在回忆里的长孙冲,笑得那样明朗,我甚至不忍心开口提醒他避避雨。
夏天的雨水总是多。
我想起长姐去世的那一年,暑夏的天里,雨下个不停。
许是因了天气,我不停地咳嗽、发热,病得一日比一日重,也更嗜睡了。那天清早,却被一阵压抑的哭声闹醒了。
哭的人,是一直陪在长姐身边的子夏姑姑,我正奇怪,怎么子夏姑姑不好好待在长孙府,跑宫里来干嘛啊?
就听她哽咽着给阿昭说:“什么也不肯吃,什么人劝都没用,就哭着嚷着说着要回家、回家······”
“她出嫁前住得那处,陛下还留着,就先住上几日吧,我想着,不然还是让他们姊妹几个都见见,迟了,就来不及了······前段时日刚出了太子和魏王的事,她就一直忧心着得了病,眼下啊,怕是不好了!”
到后来,她又说了什么,我都听不真切了,只听到阿昭一直小声安慰着子夏姑姑。
我睁开眼睛,耳边回荡着的,只有那么一句,怕是不好了。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噼啪砸着小窗,溅起一汪水花,我侧躺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窗子,看到豆大的雨珠打在庭院里的蕉叶上,哗哗乱响,不一会就汇成细细的小流水,顺着潮湿崎岖的树干往下去,树上的蝉还知了知了的聒噪着,似乎一叫就是整个夏天。
我说,我要见长姐。
阿昭是从来劝不住我的,她带我去了长姐暂住的殿里,在殿门外,看到了子夏姑姑,她是哭着跑出来的,一见到我,眼泪更是止也止不住。
殿外雨水肆虐,狂风呼啸,可长姐跪坐在青玉案前,案上一方辟雍砚,她静静地磨着墨,与殿外的狂风暴雨,俨然两番境地。
长姐见我来,久病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她轻轻拉过我的手,说要画画给我看。长姐的书画是闻名长安的,一点不逊于她的美貌。绘着精致纹饰的紫毫,轻点辟雍砚,纸上入墨,便氤氲开了浓淡深浅的墨痕。
她几笔先画好了一只小犀牛,长着弯弯月牙儿似的小犄角,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我开心地拍手笑:“我知道!这是兕子!”
长姐刮了刮我的鼻梁,墨迹蹭到我的脸上,凉凉的。
小犀牛的背上又画了一只耸着羽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