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甜儿把茶杯茶盏在尚云面前摆好,取过沏好的茶壶斟满,放回茶壶,在侧首的软榻上端正坐下,目光打量客人。
尙云也在温和地注视着郭甜儿,看她精致的面庞上神情恬静,惊人漂亮的双目之中,流露出一种见惯生死般的沉寂,波澜不惊。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郭甜儿首先开口:“方才听客人通名时说,郎君来自平凉。是随家人过来的吧,不知到此何干?”
尙云摇摇头,答:“单人匹马,浪迹天涯!前受雇主所托,来做一笔生意。”
郭甜儿又问:“客人是如何看这统万城?”
尙云想了想,说:“城大,人稀;城冷,人凉;城坚,人弱;非是久居良地!”
郭甜儿认同地点点头,声音里一如既往不带任何色彩:“贱妾好生羡慕郎君:有桨能行,有翅能翔,海阔天空自由自在。那是奴梦里才能做到的事!”说着把茶盏往尙云跟前推了推,“一会儿茶要凉了。”
尙云于是端起杯盏,郭甜儿注视着客人优雅地品茗。来人年轻英俊,器宇不凡,从眼睛里能读出强大的自信。
尙云把杯茶喝空,郭甜儿取壶续上。尙云道:“自由自在的日子,对你来说也不会太久远。”
郭甜儿眼睛定定地盯着尙云身后某处,眼底深处流露出一片墓地般的死寂:“家破人亡,身陷囹圄,若无奢望‘不使郭家绝后’,这个惹祸皮囊早就葬身荒冢,不复存在了。奴早已不作他想!”
尙云盯着郭甜儿死气沉沉的表情,用充满磁性的嗓音低低地、缓缓地言道:“将来有一天,黑暗降临天地,太阳不再升起,那不是今天;有一天,草木全都枯死,无定河断流,那不是今天;有一天,世上好人都死绝,奸恶之徒长寿,那也不是今天;有一天,你老的无法行走,躺在床上,一睡不再醒来,那绝非今天!今天,你有漫长的大半生道路要走;你还有子孙满堂的幸福生活要渡过。你我虽初次见面,信我一次:一、定、会、有、人、来,带、你、离、开!”
郭甜儿坐在锦榻上,不觉泪流满面……
将近午时,尙云回到秀云阁前堂,叱干英朗一干人和家仆尚喜都已等候多时,一见尙云进来,叱干英朗就嚷道:“肚子都饿憋了,贤弟你得请客!”
尙云赫然:“劳英朗兄久等,是小弟不是。”
仆人尙喜近前,低声言道:“我问过院丁,秀云阁中午只有简单便宴,怕不合场面。”
尙云于是大声说:“在座的都算上,万方楼甲字间,丁某请客,不醉不归!”众人轰然应诺。
尚云看见鸨母走过来,就道:“容我和仲孙嫂子说几句话。”
鸨母笑道:“丁兄弟还满意吧?”
尚云要过尙喜携带的牛皮兜子,从内里提出一布包东西置于几上,摊开来。众人哗然——包里面全是黄橙橙的马蹄金,怕不有一百两。
叱干英朗讶然道:“贤弟你这是干什么?”尚云不答,只盯着鸨母看。
鸨母也是两眼发光,随即颇为遗憾地说道:“老身倒是想收,但是陛下定了规矩,进了这秀云阁,除非是咽气,否则别想走出这扇门。丁兄弟想给甜娘赎身,老身也帮不了你!”
尚云摇头道:“非是给郭甜儿赎身。黄金百两,包郭甜儿半年,除了我不再接待别人!”
鸨母喜道:“这倒可以办到。丁兄弟是认真的吗?”
尚云点头:“认真!”
鸨母回头喊:“栓子,把金子收了!”
叱干英朗拿手指点了点尚云,说道:“你长辈罚你还真没罚错。你这个败家小子!”
半个时辰后,众人齐聚万方楼。这酒一直喝到掌灯时分,尚云又是烂醉如泥,被尙喜架回了老边客栈。
此后一段时间,尚云一个人天天在统万城的内城外城闲逛,除了皇城进不去,其它地方几乎都走遍了,特别留意集市、里坊、官宅、卫所、街道、城门、巡逻等等。偶尔会到本地住民家里打听有谁家在出售宅院,并在南市场边上给自己租了半个院落,是一户人家的北后院,一座一明两暗的平顶砖房,平时依旧住在老边客栈。期间又拜会两趟尚书令府,通告这些日子的辛劳成果,并结识与叱干家亲近的官员富绅。叱干若门交给他一个雕刻的圆形铜牌,正面是图案复杂的族徽,背面刻着文字,上面是“叱干府”,中间“丁力”,下边是数字“丙五八”。执此信牌遇紧急事在都城可直入叱干府,在外地可向当地官府求助,尙云把它系在腰间。这个时代有身份地位的人家,都有自家设计独特的徽牌,用于识别依附者。
秀云阁岚院里的厅堂之中,郭甜儿慵懒地斜靠在尚云曾坐过的锦榻上,小丫鬟跪在跟前嬉皮笑脸地给她垂着腿。丫鬟说道:“这些天也没人到岚院里来,怪冷清的。听送饭的麻子脸说,姊姊让上次来的郎君给包了。这都多少日子了连面儿也不见,他家是开金山的吗?”
郭甜儿:“没人来倒好,你也不会给客人欺负。”
丫鬟:“那个丁姓郎君人真好,还拉我手扶我起来,不像那个什么绥远将军,嫌我碍手碍脚,把我踢出门外。”
郭甜儿回想起那天,这个自称丁力的客人什么也没做,只是跟她唠了近一个时辰。尤其是那一番用动听的声音说过的言语,想想不觉就痴了:“他说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一个外地人,一定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有进无出,才好心地宽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