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阵东风袭过,吹落花瓣如屑。
列缺脑海里迅速浮现一个名字。
徐阶似洞悉了他的心思,指棋盘解释到:“严世蕃是黑子,你我是白子。如你所说,黑子只手遮天,困死白子,我们动不了他。但黑子外围民心涣散、怨声载道,所以还有机会。”
南京便属于棋局里的外围,严世蕃在南京经营多年,助纣为虐的正是江宁聂家。列缺望向梅川,暗自感慨她的伏笔埋得可真长。
“恕属下愚笨,未能猜透大人的打算。”
徐阶指着东南方向,道:“很简单,暗流涌,顺水推舟。他拥兵山中,此举看似危险却毫无破绽,我照旧无可奈何,只能等待。但除去聂贞的引子就握在你手中,牵一发,我必能动其全身!”徐阶和颜悦色的外表下悄悄藏着一种力量,叫做埋葬。
列缺又想起聂贞府中后花园里那些肥硕的、却已懂为食物而同类相残的猫。
“这些年,有些事一直在错,但没人敢说出口。是什么,你我心中有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世道堕落至此,无人能独善其身。”徐阶敲了敲自己灰白的头顶,“他这长歪了的人头也该挪挪地儿了。”
梅川始终专注地看着列缺:“列缺,你可以拒绝。”
列缺的目光落在她纤瘦的手上,若有机会,他确信她会亲手将鞭子圈成绞索套上聂贞的脖子。不,这种粗活更适合自己这种粗人去干。他走至徐阶跟前,甩襟跪下。
“属下没有大人的高瞻远瞩,也没有大人的远见卓识,愿供大人驱驰,生死不渝。”
“人皆可为尧舜,你有这份勇气,又何须妄自菲薄?”徐阶欣喜地扶起列缺,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放到他手中,叮嘱到,“此物能助你在危难之时毫无阻挡地去往任何地方,如何使用,留待君自裁。”
可这句话,至少当时的列缺和梅川都没听懂。
凭着半截袖子和一枚令牌,徐阶收下了两个怪才。他欣慰地踏上回京之路,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更可悲、可笑、可叹、可怨的现实。
日斜东方,一路上沉默无语,梅川静静走在前面,列缺远远跟在身后。她走过之处便留下两行泥泞的脚印,是如飞鸿踏雪泥般的痕迹。列缺于千愁万绪中回过神来时,双脚已不由自主地踩着她的脚印往前走,一步,一趋。
是梅川?走一步想。
不是梅川?走一步怀疑。
是梅川?走一步转念。
不是梅川?走一步又否认。
……
但不论从前还是今日,在他心里,她都像这地上的霜雪一样,令人觉得寒冷又遥远。
“列缺,你究竟想在我身后戒备地跟到什么时候?”梅川忍不住停步。
“不知道,但,是大人玩弄属下在先。”
梅川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望着面色凝重的列缺。
“玩弄?我是这么教你用词的?你这口无遮拦的性格真让人讨厌。没有看穿我的本性可是你的眼力问题啊。”
列缺苦笑了一下,怎么倒是自己的不是了?
“并非此事。相反,大人是男是女、是猫是狗、是花是草、是什么都可以,属下管不着。可属下有一件事必须问明白,否则已不懂自己舍命陪的是怎样一个君子了。”
列缺故意说重了君子二字,绷着脸,严肃得可怕。梅川懂他的敏感之处,遂轻声问:“你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么?”
“是!大人赋予属下的一切,是为将属下摆布成一个听话的杀手、一个顺从的棋子么?”列缺的心狠抽着,他以灼灼视线攫住梅川。
雪白的衣袂轻轻飘起,像一枚随风离心的花瓣,她慢慢道:“列缺,你个性纯粹而野蛮,像一把粗暴的刀,稍微碰一下就会被割伤,宛如无常转世。你既没经历过岁月沧桑,也没经受过礼乐熏陶,正是人之初的模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上天的杰作,也是我见过最有天份的杀手,我别无选择。”
“属下听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梅川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列缺,是啊,我欺骗了你。”
也许有半刻那么久,列缺傻愣愣望着她,在被愤怒冲昏头脑之前,先被痛苦淹没了。
“彻彻底底的欺骗。”梅川垂下眼,“我这么说,是否已经失去你了?”
“哈!”列缺突然大笑一声,“好,好,好!”
他将梅川从头到脚又仔细瞧了个遍,仍瞧不透。一双专注而疏离的眼睛,一张凛然而严肃的薄唇……列缺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份英气和高洁移接到女子身上并不违和。比之世间男子,她的睿智不遑多让。可她太聪明了!他对她的憧憬,竟是一种泛着血光的情感。
“从何时开始?”
“也许是我见你的第一眼吧。”
列缺气得疾走几步,猛一拳砸在树干上。被惊醒的金甲虫吱吱作响。但他好似被梅川套上了引魂索给绊住,又不甘心地走回她面前。
“你不会非常生气吧?”梅川问。
“我还不够生气?!”列缺陡的提高了声音,“难道你指望我因你的欺骗而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我的确欺骗了你,但我从不曾辜负你。如果你以为在过去的十二年里我良心得安的话,那就错看我了。我也是一介凡人,何能麻木不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只有这件事,我绝不会骗你。”
列缺瞪着梅川,不敢相信在她将他的人生整个扭转方向后还能说出这么厚颜无耻的话来,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