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的汗水从钱斌层叠的下巴滑落,浸湿了华服的衣领。自打严世蕃来南京,他这日子就没舒坦过,不仅镇日陪个瘸子东游西荡,还需笑脸迎接各方心怀鬼胎之辈。无妨,不过是官场的无奈。但眼见刑部最老实巴交的罗恒也走进红馆,他耐不住急促地挥着折扇,似乎想把这馆内的乌烟瘴气扇走。
“回去。”
“禀告大人,属下是因为——”
“——滚回去!”
罗恒回头看了眼大门口高高的门槛,笑容冷淡。“今日对大人来说,可能过得稀松平常,但对属下来说,却经历了几轮生死。属下好不容易能站在这个地方,非得进去一看。”
“少跟老夫耍嘴皮子,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那敢问大人,属下的容身之处在哪里?”
“反正这不是你站得住脚的地方!”
罗恒亮出手中红帖,几声苦笑:“钱大人要属下走,严大人要属下来,究竟想让属下怎样?”
“你!”钱斌啪一声合上扇子,指着罗恒鼻尖。
“属下无权无势,身不由己啊。”罗恒睁大清亮的双眼死死盯着钱斌。
两人四目相对,僵持不下。厅中觥筹交错,也没人在意这角落里的风风伎识得风月,接下红帖笑道:“两位贵客好端端的怎么就聊急了呢!再大的事,还能大过这红馆的天顶不成?都消消气,奴婢听闻严大人温了一壶新酒在等着,可不好怠慢了。”
“属下正是为此而来,但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你说你!难道老夫会害你?!”钱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甩袖而去。
笑意浮上罗恒的嘴角,他擦去额上冷汗,竟感到一丝从未有过的畅快。
楼道三尺见宽,墙面泛着汉白玉的冷光,雕有飞禽走兽、持节权杖。石墙森寒,越往高处越不胜寒,爬上顶楼时罗恒已累得喘气。
八扇朱门拦在面前,歌伎自左侧门前跪下,柔声报到:“大人,刑部罗主事来了。”
罗恒攥紧泛白的衣角,低头探看自己,好在鞋是新的。
这时,面前的门无声地打开了。
一道金色的亮光照亮脚下,骤然传出高亢明快的乐声。他小心翼翼地望向屋内,满目是纤细的少女腰肢,裙裾飞扬、舞态生风、起停进退,伴着交错喧闹的乐器声。
头被震得生疼,罗恒像螃蟹一样侧着身子坐到席末,不自在的目光最终落在上席里沉默饮酒的聂贞身上。聂贞大约感应到这道目光,饮罢一杯,斜眼定定地看向罗恒。
一声铜磬响起,歌舞乍然停歇。舞女们揽袖散开,如花蕊绽开般托出当中一位男子来。
罗恒好奇地望去,男人身着艳丽湖罗布襕衫,踩着一双左右大小不一的粉底皂靴,略带蹒跚地走出美人丛,发髻间簪着的一枝孔雀翎随步伐乱颤。
罗恒心想,是他了。
传言他天生残疾,因而身形臃肿扭曲,原来不假。但即使是远观,也可见他面容雍容,一派高昂之姿,又不像是传言中丑陋如恶鬼的祸首。
“来鼓!”严世蕃张开手,歪头笑得像个孩子。
歌伎很快呈上一只精巧的手鼓,严世蕃抱进怀中快活地击打起来,不几下,竟随着乐声跳起了舞。他像鱼一样舒展着身体,随性跃动。即使东歪西倒、滑稽可笑,也无一人敢露出一丝一毫嘲笑之意。
“好!好步法!”
“看严大人跳得这般得劲,老夫也跃跃欲试了!”
……
罗恒几乎因宽忍他的残缺而忘记他潜在的可怕。
古琴声急促如乱石中的流水,严世蕃顺手牵过身边一位红衣歌伎的手,击鼓高歌:“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红衣歌伎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旋身离开严世蕃的怀抱,反抱琵琶附歌:“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顺经,万姓允诚。於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贤善,莫不咸听。”她垂下眼睫,余光仍留在严世蕃身上,轻轻揭开面纱丢入人群,回头嫣然一笑,颠倒众生。正是茗津。
刹那间席间传来此起彼伏的深呼吸,众人心潮荡漾。
只有被.干.晾着的罗恒不知秦淮名妓茗津的名号,更无心欣赏美人歌舞。难道严世蕃特意送张请帖只为了赏赐一顿盛宴?罗恒止不住烦躁着,一只精巧的绣花鞋走入视野,抬头意外见是聂氏宠姬,她今夜头戴流苏金冠,身披凤舞祥云纹绸衣,更显得仪态万方。
“属下见过三夫人。”他屈身行礼。
“免了。”
她在罗恒身边坐下,罗恒拘谨地拉回自己的衣袖,不敢僭越一分。
“红馆之中见到罗主事这样的人,妾身还是头一回。”
“禀三夫人,属下收到请帖才来的。”
“罗主事听懂此歌了吗?”
罗恒惭愧地摇头。
聂氏宠姬浅笑道:“此歌名为《卿云歌》,传舜帝功成身退,禅位给治水有功的大禹。禅让时百官齐唱此歌,祈祷日月昌盛、黎民幸甚,这也是千年来君主们的美梦。妾身可说清楚了?”
“清楚,很清楚。”
“那就好。”聂氏宠姬解开腰间一只小巧的锦囊推到罗恒手边。
罗恒愣了下,慢慢打开袋口将东西倒出,当一枚冰凉的鱼纹玉佩稳稳掉在掌心时,顿觉五雷轰顶。
“家兄聂贞托妾身问句话,这样的好东西,罗主事为何给当了?”
罗恒的脸色像死人般苍白,他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