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吾有一事请教。”孝行搁笔，向端详样稿的王鹤亭作揖。
“尽请道来。”王鹤亭昂首。
“吾事山水画，虽曾有机缘观名画，然机遇所限，未有机会观名山大川，批量画制，重复累赘，如今已感力不从心。”孝行额头冒汗。
王鹤亭笑道，“此般困惑，艺人皆有之，平生堆砌，精品两三而已。吾等绘瓷，为稻草谋，既无李公麟，沈周之家世优待，亦无大痴，倪瓒之出世洒脱，又惧于徐文长，朱耷之结局。虽此地皆顾盼米芾，董其昌之恩荣，老夫唯仰止唐寅之遗风，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不必勉强幅幅求精，但为生计需副副用心。”行到砂积石山水盆景前，裁剪一竿文竹，“名山大川难见，灵逸小品可寻。山石同源，树木互异。文思枯竭，不妨坐看细品，一石一叶总关情。”
孝行叩谢，言道，“先生，可否品点晚生作品不足之处。”
尽前细观，王鹤亭苦笑道，“技有高深，艺无深浅。汝兴墨走笔，具青阳之姿，灵动欢悦，些许涩苦，写汝之性情磨砺。初观技法已成，借笔颇多，自属画风，仍需自省自悟，老夫难以帮衬。但诸般磨练，方琢成器。天资聪颖，终昙花一现，追逐功名者甚多。不改初衷，固守处子之心，老而弥坚者了了。艺始于技，动于情，成于心。诸般颜色不过浮生蹉跎镜像，万千笔法只为所见所感所留。此为坎坷绝路，幼时知音难觅，晚年抑或浪得虚名抑或苦雨青灯。然援翰写心，书画间有我永在，会前贤，邀后人，时空合一，此间乐事，有谁可知？”
孝行追问，“所言甚是，谨当牢记。学艺观画囫囵吞枣，未辨优劣。先生可否指点迷津？”
王鹤亭指道，“索家巨藏，吾只闻其名，未观一二，汝幸甚哉，于舞勺之年观遍名画，潘姑娘留情于此，他年应当报。”孝行低目，五味杂陈。
“吾就平生所学所观，道之一二。”王鹤亭于黄鹤楼下沉思，目光留恋案头配色童子。“曾于禁内观《游春图》，开山水画之先，清新洋溢，阳春德泽，似汝笔下之浅绛山水。”
孝行羞愧抚脑。
“后唐之李思训金碧山水孤军。是时，山水为画风支流，以人物走兽为主。五代赵宋，山水大观。荆浩开宗立言，师法自然，齐全技法设景。关仝，范宽，李成等践行推进。董源集皴法认知大成，奠山水主脉。唯米家父子，剑走偏锋，墨戏水皴，自此，界画，青绿山水虽有名作，皆成支流。
南宋以降，禅道入画，李刘马夏各有千秋。虽后世将元后文人画风推崇备至，吾心怡宋画，九死不悔。“
“先生为何如此痴迷宋画？”孝行好奇。
“吾等匠人，失文人写意之识，唯崇院体之工。宋之院画，登峰造极，姿态万千，后文人水墨，偏走金石之狭，格局短促，难成气候。”王鹤亭哂笑。
“先生何解？”孝行茫然。
“赵孟頫推书画同源，黄大痴，倪云林野逸之气，文士之画自此独步天下，大家竞出。黄倪隐逸山野湖泊，弃绝诸色，用墨极简。后人跟风，小隐市井，虽笔力繁复精深，失天然心镜之姿。明董其昌错划南北宗，抬举文人画，抑压院体，水墨山水亦随之终归末流。文人处世，亦自抑极致，明亡，朱耷等人之画已无元四家之旷逸，残山剩水，清冷至极。石涛稍具轻灵，之后，无多发展。”长叹一声。
“先生，为何至此？”孝行欲探究竟。
“画由境生，墨于心出。”王鹤亭解道，“赵宋之先，宽厚待士。李后主题卫贤之《春江钓叟图》一壶酒，一竿身，快活如侬有几人。后世能有几例？风气大开，自然蔚为陈列。元人入主中原后，文人雅士奔流山野，天然性情尚存，浪迹江湖自得其所。明朝虽恢复中华，**大兴，文人别无他途，只能避世，然无决心流连山野，唯有园林小楼间安抚性情。如此境界，自然逼狭。僧人隐士也尽带凡人之气，清时用金石入画，更见逼狭。窃以为，汝之学画，归回宋元，以赵孟頫为界，后守，不厌繁密，可谋生计。前攻，简笔书意，自创境界，独成一家。勿复前人旧疴。先研习郭熙《林泉高致》与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两书足矣。”
孝行点头打拱，“多谢先生指教。然前驱难逃文人画风巢穴。”
“未必竟然。书画本不同源，但中外可见似同之处。”王鹤亭摊出两彩印册页，“此为范宽《雪景寒林图》，另为英格兰威廉·透纳之水彩《大西方铁路》。汝可见异同？”
墨泽彩流，孝行惊觉，“吾见光矣，灿烂之光。”
王鹤亭大笑，“后人迂腐，竞观山石雨点皴法，流光溢彩，熟若无睹。以此为例，艺路汝勿拘于陈规，自可探求。”《丹枫呦鹿图》，《花篮图》等页面摆出。
孝行言道，“先生真知灼见，为何不事山水？”
王鹤亭叹息，“汝甚幼，未知艺路从人生。尝迂守名节，铸成大错。后沉浸笔墨，终悟不如直面世事，劳苦愁烦，千人千面，亦全是真，何必云雾之中，自欺欺人？”靠近童子，感慨道，“只是天资愚笨，观西人之画，形神具备，今日知遥距千里，宋时花鸟却与殊途同归。中华画艺由壁画，画像砖，唐朝人物画始，归去来兮，改弦更张，为时未晚乎？”
童子咳喘几下，粉唇红斑结痂。孝行上前探问，童子言道，“湿疹罢了，暑热常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