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行,救命,救命。”瑛子哭喊愈猛,孝行隔间惊醒,咬牙续睡。门突吱呀,瑛子单衣入内,哭道,“哥哥,梦见母亲沉在水里。”
孝行穿戴整齐,点亮油灯,讲道,“勿要多思,吉人天向。”潘姨狰狞笑容翻涌脑中。
天井上,镂月开云,墙头银烁,一只鬼魅叉形旗,席卷升高,刮裂风碎。地下流华,洒遍前世今生的来往路途,静默流水,注聚昌江。子规啼月,私语中一只玻璃钢飞艇冲波夜行。
“老爷,吾等一去无回,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玲珑舱窗内,万字桌上,秦淮八绝,果脯蜜饯分置九子攒盒内。潘姨将御赐九龙玉杯斟酒迎送,酥手攀抚索爷。
“偏僻野镇,还有何思恋?难道是那小野种?”须发银白的索至诚一饮而尽,硬咬蟹籽元宵。
“老爷,”风霜染尽,脂粉塌落的潘姨,少妇般羞捏捶打,“又提人家丑事,此次不过张巡阅使前来省亲,我等全尽地主之仪。谁知道那野鸡野狗到何处去了。估摸在窑子里。”“窑子却也是你我情谊之地。庚子年遇难,如若不由你收留,老夫早成刀下冤鬼。蛤蟆精如今在奈何桥边,咎由自取。此番密会,如大事成哉,肃亲王亲允加封汝为两江总督一品夫人,康达凌迟。”热酒穿肠,索爷遥想,“康有为还欲当直隶总督,大祸之源,事成杀之。”
“老爷当年力排众议纳我为妾,倒与那袁家沈氏几分类似,贱命一条比过那黟县赛金花,钱塘小凤仙。”潘姨哀叹,转道“与那些只会发情泻欲败家之王爷贝勒不同,此番大变,吾等还靠古瓷倒卖大挣一番。除去花销,多有进账。那些草包饭桶只知道卖瓷卖古物卖宅子,还没吾府出资半数。”潘姨数落着银票存单,装入荷囊。
“说汝就爱小钱,位高权重者多凭运道福荫,表面压人一筹,实为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怂包,局势大变,就经不住风吹雨打。”索爷摩挲着褶皱枯手。“幸好孙贼作乱时,存单具在京师秦老胡同祖宅,存入汇丰银行,红花会李中堂后人打理,信誉有保。此番运作不过是小菜一碟。光复大清还得靠吾等精干之人,不像载沣此等窝囊废,将江山拱手让人。”
“天助我也,郭世五转任本地,京师陶瓷古董买卖生尽入吾彀。”潘姨谄笑。“制假贩假,不过骗无知洋人而已。”索爷哼笑。
“古瓷不甚新奇。”潘姨娇嗔,“先前字画文玩甚可惜。”
“玩物丧志。”索至诚摆袖,“一并收在金库,待到天下归心,再做画前人。”些许迷醉,清醒道,“张大帅何时到镇?”
“江局长电报讲明日就到。”潘姨佯笑,“不如扮作食客,到他家昆一豆干店同吃水磨豆腐等候。”“胡闹。”索爷怒喝。
山风突响,船忽停顿,索爷提起手枪,示意收起荷囊,刚站前舱柚木甲板,后舱一群水贼破窗而入。“老爷。”潘姨扑地惊叫,腰间荷囊被水贼扯抓坠飞,索爷转头,毫无犹豫的开枪乱射,火星飞溅,玉碎瓷崩,潘姨躲在案下浑身筛糠,脸面僵白。索爷直追上去,朝水猛射,空无声响。
断掌劈脸,死命踢踩,马达燥鸣中,索爷疯嚷,“吾家数代积累,竟毁妇人之手。”
“老爷,无事,吾可去挂失。”潘姨抖索抱腿。
“洋人认证不认人,臭**。”索爷脸目变形,枪指潘姨,赶上荒滩,示意驾驶员离岸,朝天狂叫,“皇上,臣不孝,誓将尽忠。”黑夜茫茫,只闻一声枪响。悲惨欲绝,潘姨哭喊,“老爷,吾陪汝。”顺手将一石飞击水面,深藏抿笑。
澹月风清,潘姨淌水就岸枪指一只夜泊渔船,春风得意回到私家码头,洒出几块飞龙金币在甲板上。背着千恩万谢的船夫,快意攀上北辰轩,叮嘱歇靠在藤椅上的梁师傅勿要打搅。
灯兴烛乐,就一蛇纹木翘头几,蘸入隐形墨水,快笔飞书,鸡鸣欲晓,派克金笔搁下,两信分封,题“政事堂国务卿段芝泉亲启,南社王濯金谨寄。”火蜡印封,自言自语,“鞑子余孽此番一网打尽,大仇即报,吾母女终究团圆。”尖指刃划台面,“瑞王爷,杀夫之仇,现世全报,索至诚,告密上位,毁我全家,人不报天报。爹爹,史君,此昌南宫今后与你们做祠堂,受万代叩拜景仰。”一脚将蒙尘的缠脚杌子踢下楼梯。
将信溜入秘置邮筒,对着金属喇叭话筒,慢言道,“梁师傅,落马桥与南门头邮局开门后,分别投递,速去速回。”西窗冷烛,卸装倚塌,矾红地描金囍字杯斟上张裕白兰地,点燃骆驼烟,心事展开,默读怀藏泛黄的《与妻书》,泪落千行,抚摸心头一枚瓷像戒指,掩泣痛哭。
夜梦还乡,女儿出嫁,轻点胭脂,伉俪银鬓,挽手凝笑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