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有长鼻子的铁家伙被更多的人抬进了村长家的伙房,张万斗被那个会说中国话的日本兵告知,在运煤块的卡车到来之前,必须把锅台灶台整理干净。村长家的伙房确实非常适用于一支需要长期驻扎的部队,它整整占了一间和堂屋一般大小的西屋,还搭配了一间便于存储的偏房。不仅有着大树一般的烟筒,还有着一口巨大无比的铁锅。在农忙时节,村长家需要雇佣人数众多的短工,虽然招待的饭食只是窝头和煎饼,但至少是能够提供每人一份大锅菜的。而且咸菜管够,同样是盛在一个巨大的瓷盆里,当然是不会淋上香油的那种。当其为老父做寿,或者来了什么重要宾朋,赵老财的这个大伙房同样会派上用场。
张万斗的大爷年轻时曾在县城的酒楼里做过厨子,由于老慢支日益严重,喘得越来越厉害不得不回到了叶湾。村长家要摆宴席的时候,通常都会提着两包点心去请他。张万斗的大爷每回去下厨,就会把自己的侄子张万斗带上。一方面是想叫他学会自己的手艺,毕竟乡里人再穷,婚丧嫁娶是少不了的。只要有婚丧嫁娶,就会有迎来送往的宴席,即便有丰盛简陋之分,一个厨子的油水是断断少不了的。只要进了伙房,一切东西的安排就只能归属于厨子。哪怕你主家再强梁,一切也得听命于厨子。就算你心存疑虑,牵挂着伙房中的贵重之物,也不能显露一丝出来。不光不能显露半点儿疑心,你还得挂着笑脸,小心地听从着各种吩咐和指令。谁都知道,厨子只有伺候好了心情才好,心情好了才能做出好吃的菜,菜可口了宾客们才会吃得满意舒心,赢得一片叫好。否则,你就算有山珍海味,也只能吃出粗糠腌菜的滋味。多放点儿盐可以让你难以下筷,少放些则会叫你食之无味。
所以另一方面,张万斗的大爷也是顺带着让侄子能趁机吃些好东西。跟随大爷打下手的过程中,张万斗确实开了眼界见了世面。自然也没少先下嘴为强,甚至还别出心裁地弄了个隐藏在袄里头的大口袋。许多个宴席走下来,当然还是要数在村长家的伙房里收获最丰。平常人家最多就是鸡鸭鱼肉,再好些无非也就章鱼海蜇,其余的全是豆腐,粉皮之类的充数。而村长家的就不同,有一次他的女婿邀来了县署的专员,据说光山货海货就足足拉来了半车,不光有海参鱼翅,奉命去发泡时张万斗还见识了熊掌燕窝。此外象什么鹿鞭山甲,他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然那次他没捞着凑摊,只能在外边干些杂活。就连他的大爷,也从向来的主厨变成了无奈的帮手。一位更有名的厨子取代了他的位置,他退而求其次,只能取代侄子的帮厨位置。张万斗沾不上边,也就只能在外边干些杂活了。不过那次他依然很高兴,见到了錚明噌亮的洋车,他惊叹于上面的铜条竟能照出影来。见到了专员的姨太,他惊叹于她那有着锥子一样鞋跟的皮鞋。专员戴着呢子的礼帽,正走着竟然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只精巧的怀表。张万斗知道那玩意,村长的女婿也有一只,但远比专员的要粗糙很多。正是从他那里,张万斗知道了这玩意叫怀表。只要放在眼前一看,就能知道准确的时辰。当时他凑上去看了,不过并没看出准确的时辰。他看看头上的太阳,觉得还是这个来得简单。不过那东西发出的细微动静还是深深吸引了他,他看着那根长针在悦耳的“咔塔”声中不时移动,感慨万千地说:这大约就是科学吧?
如今站在村长的伙房里,他依然清晰记得那位姨太的猩红嘴唇。他没能记住对方长了一张怎样的脸,却奇怪地记住了一个小巧的嘴唇。嘴唇上艳丽的颜色是如此显眼,在一群蓬头垢面的农妇当中就象一支花朵一样,牢牢地抓住了他的眼睛。后来在县城的影院画报上他又一次看见了那种鲜艳的嘴唇,一个女人嘬着嘴,手里还风情万种地夹着一支香烟。知道大爷过来敲击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张万斗才停止了出神的观望,转而低头忙活起来。
这么一边想着一边干,伙房里也基本收拾的差不多了。张万斗找来那个能讲中国话的士兵,对方探头打量过后说:可以了,现在可以跟我去抬锅炉了。
什么是锅炉?是那个有长鼻子的铁家伙吗?它是烧什么的?这么个大家伙要是光喂劈柴,可是万万吃不饱的。
不是跟你说过了,很快就会运来煤块的。日本兵笑着说:如果整天光让你劈柴的话,那你还怎样为我们做饭?
什么?恁们以后是打算叫我在这里当伙夫吗?
我不会做饭,就只会用棒子面熬玉米糊。菜也不会做,我每天就是吃咸菜疙瘩。你叫我做饭,还不如叫我去挖煤。
少废话。日本兵严肃起来:你之前难道不是做过厨师吗?
张万斗心想这可真是奇哉怪哉,我当过厨子他们又是怎样知道的?
可你们是东洋人,我就算会做些菜,也只是乡下人习惯的口味。你们吃什么,愿意吃什么,我可是一丁点儿也不知道。
不用担心。日本兵拍拍他说:经过适当的培训你很快就能学会。
什么是培训?张万斗头回听说这个词。
就是有人教你,我们大日本的营养师会教会你怎样做我们愿吃的饭菜。
在哪里教我?我跟了大爷两年多中国菜都没学好,现在你们倒要我去学日本厨子了?我很笨,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不。日本兵说:小原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