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和暖地照在魏州城最热闹的济民街上。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潮。街两边的店铺俱开门揖客,卖果菜、小吃和小玩意的摊子前人声喧哗,各种诱人的香气纠缠成一缕缕复杂的气息。路口围着一圈人,伸长了脖子看戏耍,锣鼓声和叫好声不时传出。饭庄门前,小二点头哈腰地招揽客人。
穿过济民街是清宁坊,再下去是慈宁坊,慈宁坊最大的宅子是魏博押衙聂锋的府邸。
此刻,押衙(节度使属官,为武职中最重要的亲信将领),又一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来客头上戴着帏笠,麦色的斗笠垂下乌沉沉的帏帘,帏帘下是一身烟青色的素衣。她身材瘦削,但行动却十分利落,不似普通的女人。
聂锋看着她,有些讶异,虽然隔着帏帘,他还是感到有一丝熟悉。
来人轻轻掀起帷帘,双手合十,行佛家礼,随后叫道:“父亲……”
聂锋一时愣住,默默打量着她。虽然已经五年未见,可是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眼前站着的正是他失踪了五年的女儿!
“隐娘!你怎么才回来啊?”他回过神来,轻轻捶她一拳,语气竟有些孩子气。一滴眼泪先从眼中滑落。他忙擦掉它。
聂隐娘平静地看着父亲,没有落泪,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
在妻子菊仙的灵牌前,聂锋絮絮跟女儿说起家中的变故。菊仙自她失踪后便卧病在床,两年前撒手人寰。现在,家里只有他和儿子,聂隐娘的弟弟明戬。
聂锋望着妻子的灵牌,含泪说:“菊仙,女儿她终于回来了……”
聂隐娘静静望着灵牌后母亲的写真。那是多年前父亲请魏博最有名的画师为母亲画的,母亲信佛,所以那日特意穿上了礼佛时穿的素衣,画中的母亲双目微垂,面带微笑,如观音般安详慈悲。她默默跪下,双手合十,小声念道:“娘一生行善,若是转生,定得善报。”
聂锋听了,不免感到心寒。女儿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听不出哀伤,就像出家的僧尼对陌生人的祈福。
这时,明戬恰好走了过来。他正要出门,昨天夜里又没睡好,这时不停地打呵欠。
聂锋叫他:“快来,看谁回来了!”
明戬一眼看见聂隐娘,似乎吓了一跳,如同见到鬼魅妖怪。他懵懵懂懂地走过来,像是还没完全清醒。
“是你姐姐。隐娘,他是明戬啊。”聂锋提醒一对儿女。
隐娘抬头看着这个面目清秀的少年。“弟弟。”她有些隔膜地叫他。
明戬仔细打量着她,还是沉默无言。
“是姐姐啊,认不出来了?”聂锋又说。
明戬似乎终于认出了她,但是,也是在那一刻,他的目光变得冷漠。
“现在你还回来干什么?”他大声吼道。
她被吓得浑身一抖。
聂锋生气:“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明戬气鼓鼓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跑出门去。
聂锋气得说不上话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刚回来怎么又走了……使牙离了你就不行了?”
隐娘不知如何安慰人,只好沉默。
“你回来了,也许他会变好。我们都会好起来……”看着隐娘,聂锋转悲为喜。
隐娘看到父亲的眼神,突然感到慌乱。这样的目光,她承受不起。
聂锋带她去看了她从前住的闺房。那是一间收拾整洁的屋子,锦衣绣被,红翠相映,是闺房才有的欢喜热闹。
“你娘为你准备的,她说你早晚会回来。”聂锋环顾四周,感慨万千。
手指触摸到柔软厚实的被褥,隐娘感到一切那么陌生。啊,久违的柔软和暖的感觉……
这时,聂锋才注意到女儿那一身灰暗的打扮,那双像妻子一样清瘦的手上挂着或新或旧细小的伤痕。
迟疑半晌,他终于开口:“这些年,你去哪里了?……你是怎么过的?”这样两句简单的话,他却费了好大力气才说出口。他辅佐过魏博两代节度使,曾数次跟随他们与朝廷、临近藩镇战斗,曾数次亲历官场上的血雨腥风。但是,见过无数生死之后,他知道这世上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就是每天念经拜佛,化缘修行……”隐娘轻描淡写地回答。
“真的?”聂锋问。
隐娘沉默。父亲阅人无数,一个人的来路和去向,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七八分。可是,她所经历的一切,该从何说起呢?
“就算是父亲也不肯说吗?”聂锋声音一沉。
父亲凄凉的尾音让她的心轻轻一抖。她低头想了想,小心地开口:“师父教我武功,虽然严厉,但她是个好人。”
聂锋的疑虑却更深一重。不过,他没有再追问下去。
“是我和你娘没能好好保护你,让你被她掠走……”他满怀愧疚地开口,“不管这几年你经历过什么,回到家了,就都忘了吧。就像其他千金小姐那样活着吧——你本来就该那样。”
隐娘点点头。尽管她确信自己无法回到从前,她、父亲还有弟弟,也都不可能恢复到从前了。父亲心里一定也清楚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