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愤懑,主要因为感觉自己从小就被过继了;他狂妄,主要因为从小到大大家都是这么让着他过来的;他爱怨天尤人:成绩不好,那是因为流离失所,找不到工作,那是因为家庭出身不干净;他埋怨周边所有环境所有人,就是不埋怨自己的懒惰和小心眼。他还爱攻击别人,有事无事总找爸爸和姑姑的麻烦,告各种小黑状;他不喜欢爷爷奶奶,总觉得自己被亲生父母嫌弃,后天再怎么弥补都没用;他也不喜欢大爷大奶,因为童年充斥着各种批斗和不安。
十八九岁的时候,他离家出走了。
据爸爸说他那时想做红卫兵没做成,大串联人家都不收他,所以跟了几个小地痞,组织了个什么队伍,号称“革命”,到处打砸抢去了。
他走之前,大爷的家已经被抄了,说是作为公共财产充给公社。大爷反抗无力,没法子,夫妻两个索性也住到爷爷的祖屋来。大伯这一次出走,成了大爷背上最后一根稻草。他受不了命运多桀,受不了不公平——说起来,大伯的怨天忧人还真像是得了大爷真传——文革结束前的那年,大爷大奶相继过世。
再过几年,爸爸妈妈结婚,又过几年,我出生了。我们一家六口——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姑姑和我,都住在那个山坳祖屋里。
5岁的时候,大伯终于回来了。
这一次可带着暴风骤雨回来的。
差不多十几年的漂泊,让大伯变得戾气更重。他先是把爷爷奶奶(那时姑姑住校)赶到西厢房——也就是我见到太爷爷鬼魂的那个房间——把爸妈和我赶到西偏房,自己霸占了整个东厢房和东偏房,每天闭门不出不知捣什么鬼;他这一闭门,大家烧饭吃饭都得从屋外绕,麻烦到极点。
紧接着,他向村里提出,因为自己是大爷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太爷爷的嫡长孙,理应要回祖屋;而村里早已把山腰那间大屋分配给了别人,岂是轻易能答应的。所以大伯提出,他要山坳的小屋——不是住哦,是全部归属。
按说,这都属于胡搅蛮缠。无论怎么排,爷爷奶奶还在世呢,怎么能把唯一的祖屋归属到大伯头上去呢?可是要命的是,爷爷奶奶的负疚感又来了。
他们居然答应了大伯的要求,并劝服爸爸妈妈,全家一起离开了那个山坳,从此让大伯独霸祖屋。
妈妈本来就是县城长大的孩子,乐得不住在山坳坳里,兴高采烈离开;爸爸因为从小的阴影,感觉自己没有和大伯(特别是成年的大伯)共处一屋檐之下的信心,也就兴高采烈的同意了。
抱歉抱歉,扯了这么大一段老黄历,你一定不耐烦了吧。
我也不想啰嗦,但不说这么大一段,就讲不清楚后面的事情。
说来奇怪,大伯不喜欢所有的人,偏偏就喜欢我。
他不爱干农活,田荒着不管,倒常常拿干草给我编个蚂蚱之类的小玩意儿。他乐意陪着我一起爬树戏水撩猫逗狗,还特特地在屋后搭一个木架子,敲敲打打当作假想敌,似模似样教我武功。
他教我深呼吸,用他的话说起来,“最厉害的武功高手,不用呼吸。”
但他没有逻辑系统,现在想起来,为什么陈婆总觉得我学过吐纳,缘由大概在此。大伯那三招两式,虽然没说出什么逻辑,却教会了我最初的吐纳方法。
作为一个三十好几的大老爷们儿,不干正事,天天的和小侄女混在一起玩,爷爷奶奶对他头痛到极点。
所以等真正搬到城里住,他俩既如释重负,又操心不已,每到我寒暑假,都借口陪我回乡下玩,带着我一起跟大伯住上几个月。
大伯一直没结婚,那房子在我们离开后,被他荒废得不成样子。不过他每次见我,都雀跃不已,带着我“练武功”、满山跑。
爸爸妈妈一开始表示担心,怕大伯把我带坏;见我功课依旧优异、性格依旧沉稳,又渐渐的放心了。
鱼刺事件发生后没几天,我照例回乡下度寒假。
因为知道了陈婆、生日、喉咙里种下的小秘密,我见到大伯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了“江湖中人”,有神秘的骄傲感。
也就是这次寒假,我突然发现大伯老了。
算起来,他也不过是四十多岁,却已经两鬓斑白,常年抽烟让他咳嗽不止,老态龙钟。
我见他这样,心情也闷闷的,总想法设法哄他笑。
真的,懒或不懒,赖或不赖,糟心不糟心,他都是那个愿意陪我玩乐、带给我无数欢乐的大伯。
那天,我见他在屋外坐着抽烟,主动要求表演武功。
大伯笑笑的,看我表演。
我还拿那木头架子当假想敌,拳打脚踢之间故意露出许多破绽,自己弄疼自己或是被架子绊倒,跌跌撞撞逗他开心。大伯笑得喘不上气,“你个死丫头,故意气我吧?教你的都忘记啦?”
我“嗯”一声,“忘记了,所以你要重新教我一遍。”
大伯凝视我,半晌没有说话。屋后的竹林沙沙作响,微风凉凉的穿过我的头发。
忽而他苦笑一下,冬日阳光下,他的笑格外凄凉。
“丫头,怕是没机会了。”
不知怎的我心里大力一痛。痛得厉害,差点没让我双腿发软跌倒在地。
大伯站起身,拍一拍身上的土,“丫头,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进了好多年没走进过的东厢房。
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踏进陈婆房间的那个刹那,惊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