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辣辣的太阳直陡陡地顶在人们头上,田里的禾苗一个劲地梗着脖子往上飞蹿。太阳发起了毒劲,像一个瞎子,不顾人们的艰辛,撅着屁股向大地拉着一泡泡热屎热尿,无情地泼向躁动不安的人间。
郭大阳荷着一把锄头走在村道上,迎面碰到了乡长蔡仲明。蔡仲明拦住了郭大阳说,你站一下,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郭大阳站住了,怔怔地看着蔡仲明。郭大阳浑身黝黑,看上去又雄健又精干。他用一块黑油油的脚布擦了擦一头的大汗,问,有啥事?
蔡仲明用烟杆拍了拍郭大阳的肩膀,又捏了捏他胳膊上鼓鼓的肌肉,自言自语地说是块好料。郭大阳弄不明白蔡仲明到底要说什么事,疑惑地看着他。
蔡仲明说,县里要抽壮丁了,我们乡要三丁抽一。郭大阳依然茫然地看着他。蔡仲明抽了一口烟又接着说,你先和你爹商量一下,乡里明天会正式通知保里的。
郭大阳说,我不想去当兵。
蔡仲明开始劝导,看看,你这就是没有见识了。现在日本佬打进来了,当兵是去打仗的,男人总要像个男人,你喜欢种一辈子田?现在是乱世,国家在危急关头,当兵打仗是光荣的事情,再说弄不好立了战功,当个军官,那是光耀祖宗的大德,总比你在这里一辈子种田强吧。
随后,蔡仲明一言不发,就匆匆走了。
当天晚上,郭大阳回到家,就和父亲郭茂林说了这件事。
郭茂林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沉默了半晌,他发话了,说去当兵也好的,听说,中央军里天天有白米饭吃的,比家里通年靠一半野菜一半糠充填着胃强多了。
母亲香茶默默地往灶堂里填了一把麦秸杆,又偷偷地用粗糙的手抹了一把眼泪,儿子是娘的心头肉。
又沉默许久,郭大阳说话了。他说,爹,娘,我想去当兵也好,省下了一张吃饭的嘴,乡长还说了,今年当兵的人额外发一个大洋,两石谷。划算!
郭茂林没有多说了,香茶也没有说话,她顾自己不停地往灶里添麦秸草。那麦秸草是潮湿的,不时有青烟冒出来,屋子里便弥漫了团团烟雾。
郭茂林抽了口旱烟,自言自语,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说完,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郭大阳成了友军的一名军人。
郭大阳和很多壮丁一样,先抽到县大队集训。名曰县大队,其实并不在县上,而是在一个山沟沟里面。他没被编到正规的中央军,一直在县大队当兵。县大队的全称是暨阳县抗日自卫大队。
那天夕阳下山的时候,队伍在一个尼姑庵里休息。当地保长带领几个保丁杀了一只狗去慰劳。保长见到了队伍里的郭大阳的时候,他正坐在庵边的塘埠头吃晚饭。晚饭是一把炒米,和一小竹罐狗肉汤。
保长拍了拍他的肩头,说,兄弟,你要替我们狠狠教训一下日本佬。日本佬都是狗弄出来的,要统统杀完才解恨!你杀了日本佬,我请你再吃一顿狗肉。
郭大阳喝了一口狗肉汤说,放心吧,你的话我记住了的!
县大队埋伏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一队日本兵。当头的是一骑着大白洋马的鬼子军官,后面是一小队日本兵,个个精神抖擞,神气活现,齐刷刷的刺刀反射出晨曦的寒光。
等鬼子进入了伏击圈,县大队开火了。
鬼子马上散开队形还击。等鬼子的战斗队形形成后,其机枪和迫击炮也起了作用。一时间,县大队阵地弹片横飞,很多树被削倒,靠步枪和大刀武装起来的县大队出现了不小的伤亡。
在激烈的战斗中,日军发起了冲锋,一步步向县大队接近,在这紧要关头,郭大阳跑了。
战斗结束后,郭大阳就被县大队给抓了。被捆在县大队营地旁的一棵毛竹上,而天一亮,就要枪毙。特殊的年代,逃兵一律枪毙,何况是带枪逃。县大队抽个壮丁容易,而枪是紧缺的,枪比命贵。
郭茂林知道后老泪纵横,在流子里村口哭了半天。
对于郭茂林的嚎啕大哭,村民们是有不同理解的,知子莫属父,只有郭茂林自己才真正的明白。那是一种谢罪,当逃兵终究是不光彩的,他感到儿子给自己丢了脸,在父老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这种屈辱感,直到暨阳县政府搬到了流子里,儿子当了县大队的大队长,才烟消云散。那是一种骄傲,他这个儿子宝贝,天生就横,是个硬汉,典型的暨阳人的脾气,郭大阳逃回家来,绝对不可能是怕吃苦怕死,十有八九是他与当官的闹了矛盾,他天生就叛逆,脑后长着反骨,可能他看不惯当官的,也可能他看不起当官的,总之,他是在怄气。那也是一种感动,儿子很可能想家了,他要在父母面前尽孝……
郭茂林想,我的傻儿子呀,既然当了兵,心里就不要再有小九九,一心一意的上战场杀鬼子,就算死了也值,爹娘脸上也有光!爹娘送儿上战场,就是要你为国尽忠,尽忠才是大孝!
郭茂林让人扛着一头肥猪找到了县大队,总算是拣回了儿子的一条命。
在这毛竹窠里的蚊子一直很多,郭茂林见到儿子时,可怜的郭大明被蚊子咬得浮肿。
后来,郭大阳成了县大队的大队长,对逃兵恨之入骨,重则枪毙活埋,轻则用毛竹扁担猛抽猛打。再后来,他走火入魔,居然对重伤员也无情地活埋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