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马临走前,忍不住回头说,“裴芮,我劝你趁这几天好好想想……你们当时多好啊,谁离了谁都不行。”
谁离了谁不行?
裴芮还记得录像中,她自己四年前说过的话——死了也没人惦记,所以离了谁都能活。
她摇摇头,咬牙把有关他的念想统统驱散,想取一片薄荷点烟,又意识到这是他以前的习惯。
裴芮坐靠床头,没用薄荷叶,直接咬住滤嘴,却怎么抽都不舒坦。
她信手拿来联系人列表,继续向下翻阅。她已经有了季马和安德烈的录音资料,还剩下廖申、乔莫……
目光冻住了,她看到末端的名字是乌凉。
裴芮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视频里她是个一团和气的姑娘,在俄罗斯的一个农镇出生,中文说得不太利索。
乌凉捐给博物馆的是封遗书。
遗书只有在书写人遇难后,才会递交到收信人手上。
她沉思片刻,拨通了列表最下方的那个电话。
翌日清早叫上许笑琳,两人再一次驱车驶入金环。白天的出城环路并不算臃肿,尽管车辆很多,至少都在向前移行。秩序是跟俄罗斯交通不沾边的字眼,一旦上了路,就算是许笑琳这样常年笑带酒窝的女孩,也难免气得狂按喇叭骂粗话。
裴芮两手掐着安全带,无端又想起尹伊格来。那次他开着季马的悍马带她上了金环,往返的路上无数次被人别车抢道,而他始终屏息静气,只有视线存在波动,不时通过后视镜落到她脸上。
根据dv里的影像来看,他以前不是一个没脾气的人。
“不是要采访尹伊格么?联系上他没有。”她想到这,便随口问许笑琳。
“哦,啊……”许笑琳咬住嘴唇,把一串支吾吞拆入腹,酝酿许久说,“临时取消了。”
“前面就是了。”她不等裴芮发言就蓦地打轮,车头拐了个陡弯,撞出环路使进一条窄道。
苏兹达尔是座金环上的小镇,比莫斯科早一步入秋。刚下干道,视野阔满枯了半截的风滚草,荒颓的焦黄烧到了天边。看样子,再过几个月,这里应该会拥有声势浩大、绿意盎然的春夏。
再往小镇深处走,街边草色渐退,开始裸.露出土地和斜坡,坡上零散盖着姜饼般的小木屋,屋顶的色调稍深,在太阳底下仿佛被晒化的枫糖。
她们在木屋较为密集的群落下了车。这里的门牌曾经统一调整过格式,裴芮拿到的住址却没有更新,只好说着乌凉的名字四下问邻居。
“我知道这姑娘,她就住左边那个小屋。”
有个中年女人听她一讲便摆手说,“你们自己过去找吧,我可不敢让她看见我。”
裴芮不由皱眉:“为什么要躲着她?”
“她们一家在这住了十几年啦,我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去了趟前线回来就不对劲了。”
女人一面嘀嘀咕咕,一面摸钥匙开门,压低了音量头也不回道,“成天念叨她那死在战场上的未婚夫……也可能是男朋友,反正她每回说的都不一样。就这么点事,翻来覆去跟谁都讲,后来就连送报纸的也不愿意敲她家的门了……”
而裴芮敲开了那扇门。
应门的女孩穿着一件不够洁净的睡裙,头发又枯又涩,在背后打着结。两肩很单薄,声息更是贫弱,细细地出声要她们进门。
屋内不开暖气也不烧壁炉,冷得像住在一块冰里。
“乌凉么?”
裴芮被扑面而来的冷气击得一个激灵,她坐在屋角的一把藤椅上,前倾着上身说,“我想来问问你关于瓦连京的事。我们之前通过话。”
让她感到奇怪的是,乌凉好像完全认不出她了,像对待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态度礼貌而客气。
“我的未婚夫牺牲在战场……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乌凉背顶墙壁站着,手指神经质地抓着头发来回揉搓,“以前他说自己讲话太笨拙,一点也不流畅,所以选择当个狙击手,只需要接收命令,然后瞄准目标。我们在军事基地相遇,他对我一见钟情,给我写了好多诗,但是一直都藏着掖着,没让我察觉……他多傻呀,从来都不知道我其实也喜欢他。”
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说一句就用力扯一把自己的长发,时不时轻打寒颤。
“我带你去看他写的诗吧。”
乌凉心血来潮,转身就拔腿出门,甚至没顾得上通知裴芮和许笑琳。她们相互对视一眼,立刻跟上她一路走回草色中,不出五分钟光景,抵达一处墓地。
乌凉不加迟疑,轻车熟路找到想找的墓碑,抱着腿就地坐下来,沾了满身的沙灰也不掸。
“每天我都会来这里读给他听。”
她满怀柔情地掂起墓碑边的一个铁盒,用长长的、未加修剪的指甲撬开盖子,“镇上没人敢动瓦连京的诗。之前有几个小孩子使坏,我把他们狠狠教训了一顿。”她的指肚蹭上了锈迹,可她不管不顾。
裴芮站在半丈开外,沉默地越过许笑琳走上前,接过她递来的一张信纸。
上面是三行排列规整的俄文:
“你是所有断句、韵脚、美丽的修辞。
没有你,我只是个未完成的句子。
有了你,我便成为一首长诗。”
乌凉手里抓一捧信,一张接一张地默读着。读到一半,她霍然抬了一下头,出神地盯住裴芮的脸。
她一张面容好似刚刚睡醒,比方才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