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偷偷地爬上了窗棂,怯怯地探头,然后悄悄地在屋子里蔓延。
它充斥着茅屋的每个角落,甚至连最阴暗的墙角也隐约有它的踪迹。
在它掠过墙角的时候,有金属的光泽反射。
黯然,幽然。
那是一柄剑,黯然,幽然。
剑,悬在屋的墙角,剑鞘上已生出了锈迹。
它在这里已挂了许多年,在多年以前,它也许也曾饱饮仇人血,斩尽恶人头——可是那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它,身缠老锈,柄残刃卷,就像老去的英雄般已无人再惧,甚至无人再识!
它的戾气已经消失,它的光华已经黯淡,它的主人呢?是不是已经埋在了黄土之下?!
屋子里有茶,有一壶热腾腾的清茶。
死人是不喝茶的,无论是凉茶还是热茶。
房门大开着,门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正照在一只挂在床帐旁的大风筝上。
好大一只沙燕,好精致的一只沙燕!
死人当然也是不放风筝的,不论是大风筝还是小风筝。
屋子里还有许多没有扎好的风筝,还有许多风筝的骨架,在窗台上有十几碟各种各样的颜料,瓷碟沿上架着的笔还是湿润的。
院子里有一个慵懒的背影,他正为一只风筝系上麻线。
他做的风筝不仅漂亮,而且还结实,小孩子们都喜欢他做的风筝;如果有谁得到了一只他做的风筝,那将是一件值得他们高兴整整一个春天的事情。
他是外乡人,几年前忽然出现在这个小村子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因为他的出现是那么地自然,当人们意识到自己其实从不认识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和这里的小孩子打成了一片,他做的风筝也已经飞了满满的一整个春天的天空。
没有人知道他之前是什么人,做什么工作,甚至他叫什么名字;不过人们并不在意,至少他还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乡里的事,他的风筝做的那么好,以前自然也只是个做风筝的人而已,至于他的名字——乡下孩子的名字无非就是阿猫阿狗的,没有名字的也大有人在。
小孩子们喜欢他是因为他做的风筝好玩又好看,而且他的脾气也好得出奇,随便谁跟他开玩笑他都不会计较;虽然他人看起来并不傻,可是人还是有点傻气的——所以小孩子们喜欢他——戏弄一个傻子是每个小孩子都不会拒绝的游戏。村子里的大人们也喜欢他,因为他总是露着雪白的牙齿,傻乎乎地笑着,在农闲的时候,替大人们看着那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
村子里的人都叫他“青子”,因为他喜欢别人这么叫他。
青子现在的心情很好,因为昨天他刚刚卖给李大户的小儿子一只根本飞不上天的风筝,而且还收取了五两银子。
所以他今天进城买了酒,只买了一点点,因为他的酒量并不好;他还买了烧腊,也只买了一点点,因为他常年吃素,买肉只是为了应应景——有酒无肉,岂不煞足了风景?
调皮的孩子们已经吵吵嚷嚷地向他走来了——他们约好了,今天,一起去田边放风筝。
田边,其实就是李大户那块被巨石碾过的茶田旁的土垅,在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那块从怒山上滚下来的,恶心了李大户整整八年的大石头稳稳地在田中间矗立着。
几年来青子一直都在这里放他的风筝,仿佛已没有别的事情值得他去做,从前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放风筝的孩子有的已经成了家,有的甚至已经当了孩子他爹。多年来这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变化,还是放着他的风筝,替人看着孩子,住四面透风的草屋,穿不能御寒的破衣裳,一年有十个月在吃别人接济他的糠皮菜根;其实他很年轻,长得也并不让人讨厌,可是他好像就是不愿意上进一点,比如说,把他做的风筝拿到城里去卖——以他的手艺来看,生意一定不会太差。
刚过清明不久,茶田里一片青碧,淡淡的木叶清香在空气里潜游着,时不时地钻进人的鼻子里,就像姑娘们的歌一样,总是让人心情愉快的。
风筝飞得很高很高,在蓝得逼眼的天空上几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形状,孩子们叫着笑着,他们手里的麻线遥遥指向天空,另一头牵引着希望和未来。青子跷着脚躺在树下,大脚趾上缠着一根麻线,线的另一头牵着一只风筝,他的风筝飞得最高,最远,可是他的心情却好像最坏。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年纪已经太大,已经再也不能像孩子那样大笑了?
茶田里有歌声,隐约听不清歌词,只是知道那旋律很美,美得让人的心都会变得温柔起来。
他听着孩子们的笑声,懒散地看着他们在茶田里快乐地奔跑,看着看着眉头却忽然一皱。
——少了一个孩子。
他闭上眼睛,仔细地想了想,却发现这个孩子今天一直都没有出现。
那是一个非常乖巧的孩子,很内向,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和别的孩子一起玩,往常她总是坐在一边看着其他的孩子们——直到青子专门为她做了一只最漂亮的风筝之后,她才一个人站在远远的地方放风筝。
可是今天她却没有来。
青子不禁担心起来,于是他招呼了孩子们,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向村口走去。
这个孩子没有名字,她是七年前卖菜的蔡伯在杭州城里拣来的,蔡伯的名字叫做蔡多多,所以人们就叫她蔡小多。
青子远远地看见了蔡小多,她正在院子里熬药